人間詞話 清•王國維

(西元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清末浙江海寧人。自治經史、古文學、古器物,兼及文學史、文學批評,有極深創獲。任清華大學教授,憤世嫉俗,後投昆明湖自盡。著述甚多,合刊為海寧王忠公遺書,另有靜庵文集,輯其早年論哲理、評文藝之作。

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二、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三、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1)〔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2)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4)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1)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2)秦觀〔踏沙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3)陶潛〔飲酒詩〕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元好問〔穎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吒。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四、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六、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七、〔紅杏枝頭春意鬧〕(1),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宋祁〔玉樓春 春景〕: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皺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2)張先〔天仙子〕(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1)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2)。〔寶簾閑掛小銀鉤〕(3)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4)也。

(1)杜甫〔水檻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2)杜甫〔後出塞五首〕之一: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3)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4)秦觀〔踏沙行〕見三注。

九、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十、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1)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2),夏英公之喜遷鶯(3),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1)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2)范仲淹〔漁家傲 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3)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鉤。簾捲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台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十一、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1)。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齊謂:〔飛卿精妙絕人〕。(2)差近之耳。

(1)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十二、〔畫屏金鷓鴣〕(1),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2),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3),殆近之歟?

(1) 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2)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3)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欄杆,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十三、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閑。〕(1)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杆。

十四、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十五、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1),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3)〔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1)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

(2)後主〔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3)後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十六、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十七、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十八、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宋徽宗〔燕山亭 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十九、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

(1)龍沐勛〔唐宋名家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採二主及正中詞,當由道里隔絕,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二十、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暄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1)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2)、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3)不能過也。

(1)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2)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3)〔全唐詩〕卷六:孟浩然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嘗閑遊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擱筆不復為繼。

二一、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1)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牆〕(2),但歐語尤工耳。

(1)歐陽修〔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2)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牆。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二二、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1)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2)。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樽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3)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1)梅堯臣〔蘇幕遮 草〕: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獨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引此詞云: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

(3)馮延巳〔玉樓春〕: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蒲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樽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

二三、人知和靖〔點絳唇〕(1)、聖俞〔蘇幕遮〕(2)、永叔〔少年遊〕(3)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4)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1)林逋〔點絳唇 草〕: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於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愁,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2)梅堯臣〔蘇幕遮〕見二二注。

(3)歐陽修〔少年遊〕:欄杆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4)馮延巳〔南鄉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二四、〔詩﹒蒹葭〕(1)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2)意頗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壯耳。

(1)〔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2)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無尺素,山長水遠知何處。

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1)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2)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3)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4)似之。

(1)〔詩經 小雅 節南山〕: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2)晏殊〔蝶戀花〕見二四注。

(3)陶潛〔飲酒〕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純。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絕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

(4)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

二六、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1)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2)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3)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1)晏殊〔蝶戀花〕見二四注。

(2)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3)辛棄疾〔青玉案 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二七、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1)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歐陽修〔玉樓春〕: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二八、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方可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1),猶為皮相。

(1)秦觀〔踏莎行〕見三注。東坡絕愛其尾兩句,自書於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三十、〔風雨如晦,雞犬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2)、〔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3)、〔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4)氣象皆相似。

(1)〔詩 鄭風 風雨〕: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2)〔楚辭 九章 涉江〕(辭長不錄)。

(3)王績〔野望〕:東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4)秦觀〔踏莎行〕見三注。

三一、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興京。〕(1)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2)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見蕭統〔陶淵明集〕序。

(2)見〔王無功集〕卷下〔答馮子華處士書〕。所稱薛收賦,謂係〔白牛溪賦〕。

三二、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三三、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三四、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1),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2),所以為東坡所譏也(3)。

(1)周邦彥〔解語花 元宵〕: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2)秦觀〔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捲,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3)〔歷代詩餘〕卷五引曾慥〔高齊詞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

三五、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1)。

(1)〔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二沈氏〔樂府指迷〕條: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髮須用〔絳雲〕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涂飾,亦非確論。

三六、美成〔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1)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2),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1)周邦彥〔蘇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2)姜夔〔念奴嬌〕: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姜夔〔惜紅衣〕: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三七、東坡〔水龍吟〕詠楊花(1),和均而似原唱。章質夫詞(2),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1)蘇軾〔水龍吟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2)章質夫〔水龍吟 楊花〕: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欲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三八、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邦卿〔雙雙燕〕(1)次之。白石〔暗香〕、〔疏影〕(2),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3)等句何如耶?

1)史達祖〔雙雙燕 詠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暗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欄獨憑。

(2)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姜夔〔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3)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楊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春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三九、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1)、〔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2)、〔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3)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1)姜夔〔楊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2)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往。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3)姜夔〔惜紅衣〕見三六注。

四十、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已。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云:〔欄杆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3)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4)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1)謝靈運〔登池上樓〕: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占,無悶徵在今。

(2)薛道衡〔昔昔鹽〕: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3)歐陽修〔少年遊〕見二三注。

(4)姜夔〔翠樓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捲,一簾秋霽。

四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1)〔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2)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3)〔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4)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1)〔古詩十九首 第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2)〔古詩十九首 第十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3)陶潛〔飲酒詩〕見三注。

(4)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陰川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四二、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1)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1)蕭統〔陶淵明集〕序:其文章〔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

四四、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四六、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

四七、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1)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1)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繫?姮娥不嫁誰留?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四八、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2)此二語令人解頤。

(1)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四九、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1)二語乎?

(1)吳文英〔踏莎行〕: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壘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

五十、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1)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2)

(1)吳文英〔秋思 荷塘為括蒼名姝求賦其聽雨小閣〕: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箑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歡酌。檐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終,催去驂鳳翼。歡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鐙前無夢到得。路隔重雲雁北。

(2)張炎〔祝英台近 與周草窗話舊〕: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最無據。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

五一、〔明月照積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懸明月〕(3)、〔長河落日圓〕(4),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5),〔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6)差近之。

(1)謝靈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2)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反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顧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3)見八注。

(4)王維〔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5)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6)納蘭性德〔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五二、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五三、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2)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1)〔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一〔花間集〕:後有陸游二跋。 ……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也。〕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歷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餘。律詩降於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於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則運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2)陳子龍〔王介人詩餘序〕:〔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可免於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非後世可及。蓋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沈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制之實工鏈,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警露取妍,實貴含蓄,有餘不盡,時在低回唱歡之際,則命篇難也。惟宋人專力事之,篇什既多,觸景皆會。天機所啟,若出自然。雖高談大雅,而亦覺其不可廢。何則?物有獨至,小道可觀也。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五五、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五七、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五八、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1)。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1)白居易〔長恨歌〕有〔轉教小玉雙成〕句為隸事。至吳偉業之〔圓圓曲〕,則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隸事句不勝指數。

五九、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均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六十、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六一、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六二、〔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1)〔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2)可為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3)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4)惡其游也。

(1)〔古詩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2)〔古詩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

(3)金應圭〔詞選〕後序:〔規模物類,依託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

(4)〔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六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1)此元人馬東籬〔天淨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1)按此曲見諸元刊本《樂府新聲》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韻定格〕、明刊本蔣仲舒〔堯山堂外紀〕卷六十八、明刊本張祿〔詞林摘艷〕及〔知不足齋叢書〕本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等書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觀堂〔宋元戲曲史〕所引亦同。惟〔歷代詩餘〕則作〔平沙〕,又〔西風〕作〔淒風〕,蓋欲避去復字耳。觀堂此處所引,殆即本〔詩餘〕也。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宣統庚戍九月脫稿於京師定武城南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