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訪談紀錄

 

第 5 節:

抒情的渲染名家 ── 舒曾祉

楊恩生訪談舒曾祉

 

來自北方,1930 年出生山東濟南的舒曾祉,是早期隨國民政府遷移來臺的流亡學生。當時孓然一身,無依無靠的他,藝術成了生命中的一切,唯一的精神寄託就是不斷的畫畫、練習書法,舒曾祉談到這段過去:「我這一生,是傾盡整個生命於水彩畫之中。一個人的毅力就如同草繩鋸木、滴水穿石,那又怎麼會畫不好呢?我是一路甘苦過來,因為沒有依靠,我的依靠就是畫畫、就是我的生命力,繪畫等於是我的第二生命,我若一天沒有畫畫,我就渾身不對勁,錢多少都不在乎。那時候我賣了一兩張畫,我就馬上拿去買顏料。畫畫時,是將我的精神生活,把我的情感全都灌注在其中。因為當時生活很苦,也沒有工作。」

舒曾祉在水彩方面的成就絕非一步登天,也並非光靠天分就可平步青雲,舒曾祉認為持之以恆的努力,讓天分得以發揮,並掌握住機會與貴人,才有成功的可能,舒曾祉說道:「我的功夫是怎麼練成的呢?第一:『持之以恆,要努力』,我常常說,天分加勤奮、再加緣分、才有你的份。就是這樣,天分是天生的,可是若不積極努力,天分就不會被發揮出來;努力就是勤奮不懈,再加上緣分,緣分分兩種,一個是貴人,一個是機會。貴人是什麼呢?比如胡笳老師,他讓我到美國,讓我進了大學。」

舒曾祉對於藝術自我鍛鍊的詮釋是:「自己當時沒有身價、沒有依靠,唯一剩下的就是生命力。」他因此練就了一身的好功夫,無論是書法還是水彩,都是靠苦練,無論是博士紙、米粒紙、水彩紙、馬糞紙都迎刃有餘,將功夫練就純熟;他曾經在美術館教了八年半的畫,帶著學生到中部寫生,之後於臺北市美術館教了一年,同時也在第一女中幫忙代課,因此遇到了很多貴人,當時在藝術圈內人緣也不錯。

然而在眾多藝術表達方式的選擇中,為何傾心於水彩?「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畫畫,水彩畫的特性能表達國畫的韻味、西洋畫色彩的運用與筆觸,而且價錢便宜,一張紙沒有多少錢,顏料也是,所以選了水彩畫。開始畫後發現水彩畫很好應用,鉛筆稿、設計、插畫都可以用水彩表達。所以為什麼我會愛好水彩,為什麼是水彩啟蒙了我?事實上我也曾經畫了一段時間油畫,放棄的原因是吸入亞麻仁油和松節水的揮發物後就開始咳嗽。」舒曾祉為了追求其藝術生涯高峰,進入了當時政戰學校體系的復興崗政工幹部學校美術系,進入學校之後,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都盡其所能苦練,練到廢寢忘食的地步,舒曾祉回憶當時:「那時候,我發現水彩畫很有挑戰性,比起其他的畫也不是最困難的。但是水彩在素描的光影、色彩、線條,又帶有中國畫的水墨韻味,也蘊含西洋畫的亮麗,無論是印象派也好,前印象派也好,古典主義具備真實性的美感;所以我當時學藝術的時候,我們是從素描、油畫開始,什麼都畫。我們沒有分學科,沒有分中國畫或西洋畫,就如同孔子說的『摸鞋子』,什麼都學。冬天寒流時冷得全身發抖,仍是晚上不睡覺持續作畫。我也畫夜景,到碧潭去畫夜景,那個時候的考驗,我們說水彩中的四個現象:風景、人物、靜物、海景。我什麼都嘗試過了;阿里山、橫貫公路、上山下海。所以自我鍛鍊的原因,是我沒有身價、沒有依靠,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的生命力,所以現在什麼都難不倒我,因為我是苦出來的。」其實,在選擇未來的路上,舒曾祉曾有徬徨猶豫的時候,在訪談中他以詼諧的敘述方式,和我們暢談那時候在嘗試過每一種學科之後的感想:「當初打基礎畫素描的時候真的很苦,光是畫一個眼睛、或是一個鼻子,就能從上午八點半畫到十一點半,然後一個鼻子都沒畫,你拿個筆在那裡量半天量不出所以然,比例也量不準。後來想想自己也喜歡唱歌,於是轉入音樂系,但是每天都在練聲調,老師責備這是在混日子,我就明白學音樂也不簡單;後來又到影劇系,很多同學都是在這行業工作;某一天遇到了一件事,有人說要去演爸爸,就必須有人要演兒子,然後在戲中,這爸爸就罵兒子是敗家子,接著就呼巴掌,那我演這個兒子的還要捱巴掌,我說那我不要演戲了。

後來又到新聞系,每天都在剪片,老師又批評,說你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你要怎麼去採訪?真的是不管哪一系都不容易啊!之後我再回到美術系,老師在臺上講課,要寫筆記卻不知如何抓重點,如果你術科不及格、學分不及格,就要下放部隊當小兵去了,我畢業就軍官嘛!

聽到要下部隊嚇死了!等到晚上大家都睡覺了,自己偷偷摸摸跑到電燈下去看書。」

從舒曾址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讀出一些彩墨的味道,而這也是為什麼他會選擇畫水彩的主要原因,因為水彩與中國水墨同樣都是以操縱水為原則,在技巧上得以互相應用,進而發展出獨具有東方風味的「彩墨」風格。

而讓舒曾祉持之以恆的動力,是學生時代的一個際遇,讓他下定的決心讓自己成為一位畫家,也改寫了這一生的命運,舒曾址說了三段故事,一段是到黃君璧家作客、一段是受到梁丹丰一番話的領悟而備受鼓舞:「有一次到過年的時候,我到黃君璧老師家拜年,很多人拜年的時候都會送名片,我的也在其中,他聽到舒曾祉來了,就叫我趕快進來,別人都是給了名片就走了。我進去時看到地上鋪著地毯,我們窮人家哪有見過地毯?客廳裡擺著紅色的海綿沙發,上面繡著圓形的壽字。進去第一眼,中堂一個大閘,掛得是蔣夫人的畫、蔣中正提得字,唉呦我的天啊!心裡想這是皇上提得字和娘娘畫得畫啊!我好生佩服。後來他請我就坐下吃點東西,我沒吃什麼,只喝了杯水。我離開後,第一個我覺得黃老師很器重我,能夠接見我,那時候人家拿著名片拜訪,他都請管家說人不在家,出去了;第二個我想著一進門家裡鋪著地毯,一個畫家這麼富貴,畫家怎麼這麼貴氣?第三個,皇上提得字,娘娘畫得畫,這真是不得了,真是太光榮了!我就想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美嬌妻。』我告訴自己:『你只要讀書,用功,你也可以跟黃君璧一樣!皇上給你提字,娘娘給你畫畫。我受的刺激是這樣來的!」

「另外一個故事關於鄭清鴻。我當初習畫的時候,梁丹丰在銘傳教書,有一天他請我來代課,但當時我不想擔任這個學校的老師,我準備自己開畫室。鄭清鴻是臺灣藝專畢業的,當時還是教育學院,在和平東路上,現在是臺北教育大學,他是美術科的當時是兼任老師,當國中的級任老師,當級任老師很威風,有補習費,家長都巴結,希望老師提拔自己孩子。有一次梁丹丰帶著她的孩子來到鄭清鴻的班上,並和他聊了一下:『鄭老師,你學哪一科?你現在有在畫畫嗎?』他回沒時間畫,梁丹丰當下給了他一句話:『我也沒有時間。你,老天給我24 小時,給你也是24 小時。你還是美術系,你說你沒時間畫畫這是藉口。』我當下就把這句話當成了是我一個奮鬥努力的力量。那這個鄭清鴻就覺悟了,開始畫畫,他看到我在信義公園那裡開展覽,他看了三次還是四次,佩服的不得了。學藝術讓我佩服的是,那時候的六七十歲了還在畫畫,想想我才四十歲。」

為了在藝術創作中能精益求精,舒曾祉看到令他感動佩服的畫冊,儘管是將近月薪六倍的價錢,硬是省吃儉用、借錢也要買下畫冊。「有一天我去書店,書店的櫥窗裡擺著幾本畫冊,其中一本捷克畫家《泰德考斯基》(Ted Kautzky,1896-1953)畫冊,我看了簡直是看到神仙了!怎麼畫得這麼好!當時這本畫冊售價是五百塊,我一個月只有90 塊錢,我存半年之後才能買這本書,他的鉛筆畫和素描,真的是神來之筆,我感動的不得了!書店店員對我都不一樣了,平常都不理我的,因為我要買這本書。後來跟人家借錢,自己又省吃儉用,最後湊足了五百塊把它買下來。」

訪談之中我們詢問了舒曾祉在苦練畫技的時光中,是否曾經有受過當代水彩大師的影響;據瞭解他曾經去過馬白水開設的白水畫室,那麼水彩畫的技法是否受到馬白水的影響?但舒曾祉說道:「我和馬老師並沒有師承關係。他當時在和平東路的教室名為白水
畫室,我去的時候穿著軍裝,綁著綁腿,帶著刺刀,土裡土氣的。到了教室以後,馬白水跟我點點頭,他問:『你喜歡畫畫嗎?』我回答:『我喜歡。』馬白水說:『喜歡你可以來學啊!』我當時沒有吭氣,為什麼?我交不起學費。第二次我去看,到了第三次,馬白水問我:『你來又不跟我學,那你來這裡幹嘛?』我回答:『馬老師,因為我看你的畫實在太好了,我很欽佩。』但馬白水立即說:『我不是你老師!』因為他沒教過我,即刻就否認。後來我又去了第三次、第四次,我拿了一卷水彩畫,在當時很流行寫意、渲染法;一共拿了十幾張畫,馬白水看了第一張以後,第二張就不看了,走了以後呢,他就說:『這個年輕人啊!很不錯啊!很用功啊!』我沒有辦法當馬白水的學生,就是因為我太窮了!找不到好老師,因緣際會下遇到好老師,他卻像數鈔機一樣評論我的畫,然後說『很好很好』,就這樣結束了,也沒有得到認同。所以當我開第一次的畫展時馬白水來了,我欣喜若狂,跟在他後面告訴他,如果我有什麼優點缺點,麻煩你給我講評一下,馬白水整場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等到他看完了以後走到門口,只說了句:『很好。』」
而另一位曾經影響舒曾祉的畫家,是劉其偉:「劉其偉教過我,他教我的是方法。只是他的教學風格並非一般美術體系老師所慣用的方式;原因是他過去曾在日本留學,主修工程;因此他的畫作中帶有工程味。後來才感受到工程太死板,才漸漸發展出屬於他的風格,具象又非具象的呈現事物。看似是一個動物,但慢慢看又不像這個動物。」

舒曾祉對於水彩畫的執著、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克服了環境的困苦,逐漸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從他的畫作之中,我們不但可以見到油畫的厚實、素描的底蘊、又有中國水墨畫的筆趣,他為了維持生活與藝術創作,是如何一面工作、一面找尋出屬於自己的
作畫方式?他在工作之餘,如苦行僧一般的走過臺灣的山水:「以前暑假的時候,在士林雨聲小學當美術老師,同時在徵信新聞、也就是後來的中國時報工作。後來余紀忠見我畫得很好,畫插圖、畫漫畫,報紙上所有的小刊頭,都是我畫的。雖然我覺得他們熬夜、生活作息很不正常,但是為了生活我不得不在那裡工作。我也曾在廣告公司做設計師,同事有家的都回去了,而我就將辦公室裡的桌子拼一拼,在桌子上睡覺。到了過年過節,就一個人悶在學校裡。

後來我利用寒假和暑假,和芝山興安國小的徐樂芹結伴寫生;當時蘇花公路還沒有開(約民國五十年左右)。我與徐樂芹相依為伴,從羅東走到宜蘭、再到南方澳,那時我們就看著往返唯一的兩班車,當時只有單行道,我們看著眼前的景色,往上看看不到頂,往下看海景,

那浪花一波波的打上來。心想著:『這人生如夢啊!如這些浪花一般』,轉頭就哭了,要親眼看到這種場景,才會有這樣的感觸。現在才瞭解這種戲劇感,以前並不明白;這浪花,就像一個人的人生,有起有伏。因此我跟徐樂芹兩個人從太魯閣一路走,走到臺中、大禹嶺、合歡山、那時合歡山還下雪,再到了梨山,一共走了一個半月。」

跟隨黃君璧學畫的時期,曾書祉更是善用所有的機會,學習中國畫的技法,並嘗試將中西畫法合併,融合成自己的風格:「我受黃君璧這個水墨的皴法1 影響很深。我的水彩畫是學習他的皴法,然後是胡克敏水墨的韻味,我也學他樹葉的畫法。溥心畬住在南港,我到南港去拜訪他,反正我也沒事,沒家沒業的誰也管不到,我一人吃飽全家飽;溥心畬開班時,我都是班長,那時候告訴他我要跟你學畫。也因為班長的身分,就有機會將畫帶回學校、開始臨摹,他不知道我在臨摹,因為所有的畫稿都在我手中,臨摹之後我就學到了中國的書法。

中國的披麻皴,什麼斧劈皴等都學到了。當時的影響,就是把中國畫的道理跟西洋畫的道理,放在一個點上,中西合璧!所以這就是馬白水說的『宜中宜西』。但是我後來學的一句話,就是南京的水彩畫家李劍晨,他講過一句話:『有中有西,有我。有骨有肉,有神。』這句話影響我很深,我的畫,有皮不是畫老虎的皮,有肉,不是畫老虎的肉,而是骨肉合一的意思,中西合璧的意思。有中畫的皴法、中國畫的線條、中國畫的韻味、西洋畫明亮的色彩、西洋畫的立體感:厚實、透視。我就是我,我不是為了金錢和名望利祿而作畫,我是用用功的方法來贏過其他人。」

舒曾祉在教育界裡當了許多年的老師,我們詢問他目前水彩畫壇中,具知名度的畫家,是否有哪些人是受了他影響的?關於這個問題他告訴我們:「我教了很多的學生,在美術館教了八年半,在臺北教了兩年,在第一女中,光仁高中,還有陽明山。那真正受我影響的,他們都沒有像我這樣的毅力持之以恆;如同孟子有三樂,其中一樂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可是我們現在,真正畫水彩的,在臺灣,真正受你影響的很少,現在的學生,以不像過去的我們,一張白紙,用你的眼睛看,直接用你的眼睛去感受,所以要談一個學生是受你影響的,很難。最近有一個高中的美術館的學生,他是電信局的局長,正在跟我學畫,他有畫水彩也有畫油畫,年紀接近七十多歲,最近剛開始在社教館開展覽。我學生中最好的,就是劉雲。她是苗栗公館人,一個女孩,跟我學畫有很長一段時間,那時跟著我學畫的一共有五個人,我們一起到陽明山、到淡水、到新店,到處寫生。真的有持續的努力,要說比較有影響的就是她,她也是臺藝大畢業,畢業以後也是當了老師。像梁丹丰,過去都曾受我的影響。」

1980 年,臺灣的水彩曾一度回復原本抒情的「中國風」水彩創作,當時水彩風景畫流派形成一股巨流,以舒曾祉、金哲夫、王舒、徐樂芹等人為代表。舒曾祉同時亦擅長水墨畫創作,且專研易理、禪學,在同輩畫家中色彩較為豐富。

晚年穿著長裙,留著長髮的舒曾祉,打扮得比一般婦人都還要有女人味,他並非是性別認同上的問題,而是藉由女性化的裝扮,來表達後現代人體表演藝術,以自身為舞臺,讓所有認識他的人,能由最直接的方式明白:人生就是戲,在人生舞臺上就如同在演一齣戲、而每個人的人生,就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