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靈故鄉∼大元山

 

朱秀貞

 

我喜歡親近山,看到山,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走向她。這份特殊的情感,是別人所無法理解的,因為旁人不知道我心中放了一座山,那就是「大元山」。

家父在我兩歲時,由於平地謀生不易,就攜家帶眷搬到宜蘭縣大同鄉的大元山上,在四公里工作站的鋸木場擔任磨鋸工,雖然收入不豐,但林場有提供木造平房可安居,水來自山泉,電來自林場的火力發電,日常生活必需品則由合作社定期從山下採買上來,因此物質生活雖簡陋卻不虞匱乏。還記得家家戶戶都會養兩、三頭豬,住家後面的斜坡都會搭起棚架,種了一大片的香瓜(即龍鬚菜的藤蔓),其菜苗和果實可吃,也可餵豬,也會自闢幾畦菜圃,種些蔬菜,偶而父親會邀三五好友到溪谷去抓魚,好讓我們打打牙祭。這種只要肯勞動就有收穫的生活,在物質普遍缺乏的年代,已經算是很好過了。因此,儘管記憶中家裡的經濟狀況很困窘,但我們的精神生活卻是愉悅、富足的。因為父母總會想盡辦法利用自然資源來餵飽我們六個孩子。

山中的孩子跟大自然是最親近的。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大人付出心力栽種蔬果,抓魚養豬,稍可滿足日常所需。小孩子嘴饞時,也會自己去找零食。有時山坡上長有百香果、山葡萄、刺草莓、算盤子、鹽酸草,還有辛辣的肉桂皮,這些都是讓我們回味無窮的山珍野味。

我的小學六年是在大元國小就讀的。班上同學讀到畢業只剩下十八位同學。記憶中,老師對我們都很照顧,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一、二年級是進財老師帶的,他對我們很好,都會自掏腰包買文具送給同學,我就從他手中獲得許多簿子、鉛筆,這在物質十分缺乏的當時是很珍貴的獎品,因此至今我都還念念不忘。家母還在世時,我曾經到寒溪找過他,可是很不巧,他剛好到南部去,因此無緣相見,不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三、四年級的級任老師是富美老師,她是遠從台北到這偏遠山區來服務的年輕老師,氣質高雅脫俗,最讓人崇拜的是一口標準的國語,這項特質讓山上的孩子羨慕的不得了,因為當時學校裡有多位外省籍的教師,他們有的帶有濃濃的鄉音,難免會使我們弄不清楚字音,而富美老師字正腔圓,口齒清晰,使我的國語大為進步。老師還有一項特質,那就是教學嚴格,每天督促著同學讀書,如果有人貪玩不用功,那麼絕對逃不掉老師愛的鞭策,因此同學們就逐漸定下心來讀書。富美老師,在此謹代表同學向您致謝。

五、六年級換成學聖老師,老師學問淵博,溫文儒雅,他用心的帶領我們,也鼓勵我們到山下讀初中,初中是要參加聯考的,為了讓我們能和山下的孩子競爭,老師利用放學後的時間陪我們在學校讀書,常常留到晚上七、八點,天黑了,住宿生可直接回宿舍,我和幾位同學沒有住校,夜裡必須走一段鐵軌路回到四公里,起初老師會拿著手電筒送我們回家,後來大家習慣了走暗路,就大夥兒自己回家,但是手電筒只有一隻,持有者必須走後面,才能關照到前後兩端的人,要是有人惡作劇,拿著手電筒跑在前面時,我們摸黑在後面追趕,那是很恐怖的,因為跑的時候總會覺得後面有沙沙的聲音緊跟著,於是越跑越快,就這樣一路跑回家,心臟都還狂跳不已呢!這兩年,同學之間感情特別好,常常打打鬧鬧成一團,還記得我們常攀爬教室窗戶,男生甚至從窗戶跳進跳出,就像猴子一樣嬉鬧,班級氣氛非常熱絡。男生當中我記得最清楚的是許維楨,因為他家就是大元山招待所,裡面有庭園,花木扶疏,房間是和室,還有榻榻米,很有氣派,很舒適,很美!他的小王子漫畫書是我最喜歡的。另外,陳色昭是我們班個子最高的人。陳嬌容和林月鳳印象中是班上的美女,還有吳次得,他們三人跟我一樣是住在四公里。我因為個子嬌小,就像未發育的醜小鴨,加上家裡經濟狀況差,總覺得處處不如人,生性又害羞內向,身為長女的我回到家又得忙於家事,因此和同學的互動不多,所以對其他同學的記憶就模糊了,但我還記得畢業時只有十八人。

畢業後我考上東光初中,就下山寄居在大伯家。高中由於李校長的懇談,讓父親同意我繼續就讀蘭陽女中。畢業後,原以為已經無法當大學生了,只好上山跟著媽媽在苗圃工作,大多是在山下的溪谷苗圃工作。每天,我和那些阿桑蹦蹦跳跳著衝下山,傍晚收工時才拖著疲倦的身軀上山。苗圃的工作有挑杉苗、栽種樹苗、還有除草,粗重的如挑杉苗是由媽媽承擔,而柔弱的我只能做拔草的工作,拔草看似輕鬆,但腰彎久了會酸,腳蹲久了腳也會酸,暑假的陽光是狠毒的,常常曬得頭昏眼花,所幸溪谷中偶而會吹送襲襲涼風,可稍解暑氣。其中最輕鬆的工作是半夜到溪谷的苗圃澆水,因為夜裡涼爽,而且工作時間短,半夜十二點,我跟著媽媽追隨幾位阿桑下山,半小時就可抵達苗圃,手拿著塑膠管灑水,眼睛卻忍不住望向滿天星斗的夜空,星空好美!閃爍如晶鑚!我努力去辨識星座圖上所標示的星座,啊!流星!像是發現珍寶一樣,我的眼睛捨不得休息,專注凝視星空,那一夜竟發現了十多顆的流星,這場美麗的邂逅,在忙累的日子裡,憑添一些生活情趣。

做了一個多月的臨時工,開始體會父母的辛勞,也慢慢認命了。但就在此時,山上出現一位大學生,他鼓勵我繼續升學,而我也心動了,懇求媽媽讓我去考大學夜間部,媽答應了,我匆匆地準備不到一個月就去應考,考上東吳中文系,好不容易得到父親的首肯,同意讓我半工半讀的完成學業,誰知當我帶著學費要北上註冊入學時,父親突然心臟病發,住進聖母醫院,很無奈的,這筆註冊費只好拿來應急,先支付醫藥費,於是,我的讀書夢碎了!

讀不成書,我只好去工作,當了一年的會計,突然收到東吳寄來的入學通知,原來一年前林場主任探病時知道我的困境,當時幫我寫了一封申請休學的信,這通知讓我圓了讀書夢,也讓我走上教育工作的路。回顧來時路,一路上顛顛簸簸,幸好都有貴人相助,這樣的際遇,讓我時時懷著感恩的心,感謝生命中扶我一把的仁人善士,謝謝您!也期許自己在有能力時,也要盡心盡力幫助別人。

住在山上的人大多是林場的員工和眷屬,整個工作站就像是一個大家庭。我的印象中大家都很善良,物質條件雖然不是很豐厚,但彼此都會互相照應,大人有事下山,小孩自然有鄰居照料。一家宰豬,就宴請全村。誰家小孩不見蹤影,全村出動搜尋。還記得有一次是小妹秀媛和游月娥的意外事件,才五、六歲的她們自己跑到值夜室旁的木削堆戲耍,不知怎麼玩的,兩人竟雙雙墜落幾十公尺深的溪谷,直到天快黑了,大人才知道去找,費了千辛萬苦才把他們從溪谷救上來,幸好山壁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木削,兩個小女生只遭受皮肉之傷,但卻把大人給嚇壞了。

說起隔壁鄰居,我家和游愛珠她們家最親近,只隔一層牆壁,有時都可聽到叔叔和阿姨呼叫小孩吃飯、洗澡的聲音,我家三男三女,我小愛珠一歲,二妹秀薇和麗珠同屆,隔著大弟書譜,二弟文章和淑娟同屆,小妹秀媛和月娥同屆,小弟文銘後來到山下讀成功國小,這樣的關係使我們兩家人很友好,甚至林場撤後,我們搬到山下的住處也相近,因此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直到長大各自婚嫁遠離故鄉後,才斷了音訊。但是我只要回娘家,總會刻意逛到她們家那條巷子,有一次碰上了阿桑,好開心!跟她聊了好久,也聊起山上所發生的趣事,相談甚歡!要告辭時,阿桑伸出雙手擁抱著我,我也回抱著,眼睛不覺濕潤起來,竟覺得那雙慈愛的手就是媽媽的手(家母已仙逝兩年),讓我感動莫名。

現在回想大元山種種,腦海中浮現出許多有趣的往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的印象鮮明、有的卻模糊朦朧,一提起筆來,就天馬行空、喋喋不休,不能自已!好期待同是在山上長大的夥伴們,一起來這個平台分享經驗,讓我們共同回味那純淨無邪的山中生活。走筆至此,一時之間竟覺得自己何其有幸!人生最可貴的童年就生長在這山水秀麗、人情淳厚的世外桃源,在物質困窘的當年,雖然生活簡單,但思想單純,與人相處,互信互愛,這樣的環境培育出樂觀積極的處世態度,在人生路上,我們努力往上提昇,期許自己能對社會有所貢獻;對週遭環境,我們抱持著共生共榮的理念,希望能好好保護這好山好水,好讓我們的子孫也能享受大自然的資源。

 

大難不死

 

說起流籠,那幅鮮明的景象立刻浮現腦海,回想起來,餘悸猶存。

記得是我六年級時發生的事吧。那一天,媽媽帶著我們五孩子{當時小弟尚未出生}從山下帶著一袋的蕃石榴和好吃的東西要回山上,小孩都很開心,因為有東西可解饞了,一路上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等到要坐流籠時才稍微安靜下來,好像是放長假的最後一天,流籠內除了媽媽一個大人外,其他都是要返校上課的小朋友。流籠網上拖行了一小段距離,我站在窗口旁,看著流籠逐漸離開古魯站,接著看到了溪谷,聽長輩說這裡是流籠距離地面最深的地方。

突然,流籠一陣抖動,接著就是不停的搖晃,流籠平常在運行時也難免會有所震動,可是這次的抖動很厲害,而且一直搖晃不已,小朋友開始尖叫起來,媽媽安撫著大家,可是流龍怎麼就卡在那裡,好久沒繼續前行呢?小孩開始哭了,媽媽的安撫失效了,媽媽也慌了,口中開始唸著: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就這樣混亂的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約略知道流籠出狀況了,工作人員正在設法解救我們。終於,他們在纜繩上做了一個滑輪,綁了一個大汽油桶,把我們 一個個墜送下來,輪到我時,蹲在油桶內,仰望天空,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才到地面,大人把我抱起來放下地面時,不覺腳下一軟,竟然兩腿直發抖站不起身,然後看到爸爸正著急的在那邊等候著,我想,他也嚇壞了,從四公里趕著下山來接我們。

這是很難忘的記憶。此時回想起來都還記得兩腿發軟的情景,也很感謝當時冒著生命危險爬上纜繩綁滑輪的工作人員,謝謝你救了我們。

四公里鋸木廠,左為朱秀貞、朱秀薇的父親。

 

感恩的心

校長 謝謝您

在我的生命中,碰到幾個重要的關卡,幸好遇到幾位貴人才能安然度過,第一位貴人就是校長您。

小學六年中,除了老師的照顧外,還有每天會見到和藹可親的校長。校長像什麼呢 ? 我想了好久,一直無法用很恰當的形容詞,因為校長像春暉一樣,和煦的普照在這群貧寒子弟身上,我們就像寸草一樣仰望著您,天天享受您的慈愛,卻難以報答您的恩德。

校長,您照顧山上這群小孩子,是發自內心的,您不會刻意地去表現,只是自然的展露慈顏,遇到走過身邊的孩子,就輕撫她的頭,或拍拍他的肩,因為我們都是您的孩子。

我在小學畢業以後,就到山下讀東光初中,接著考上了蘭陽女中,那時,當然非常想要讀這所宜蘭女孩都想讀的學校,可是家境困窘,讓我不敢向父親開口,只是鬱鬱寡歡的回到山上,悄悄的向母親說了自己的心願,母親是支持我的,可是,哪來的註冊費呢 ? 父親說了一句 : 女孩子不用讀那麼多書,我的希望之火就熄滅了,乖乖的待在家裡幫忙家務,也曾聽到鄰居的惋惜聲,但那更增加我的悵惘而已,就在我全然絕望時,我聽媽媽說,李校長有向父親談過我的事,並強調山上的孩子很難得可考上蘭女,怎可不去就讀呢?也許是校長的話打動了父親的心,也許是父親愛護子女的心,終於讓我如願讀了高中,也才有了今天的我。教育真的是脫離貧窮的一條捷徑啊。

校長,謝謝您,感謝有您,才讓我走上這條教育的路,知道嗎?我告訴自己:感恩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愛傳下去,我一直在努力著。

校長,我是50年入學的朱秀貞,家父是朱錫川。

自左至右夫婿陳黎明、朱秀貞、女兒陳家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