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 煙 往 事 話 心 頭

在我的一生中,對人、對事、對物瞭解的很膚淺,觀察的也不夠深刻,在這悠長的歲月裏,我走過崎嶇的世路,攀緣過陡峭的崖壁,嚐著忍受由心頭淌血的痛苦,不敢奢言有多麼豐富的生活經驗,但也領略到許多溫馨的樂趣,誰能相信今天在這裏低徊追懷往事的我,也曾是當年驕傲於幸福的少女。但殘酷的流年,它蹂躪了我的雄心壯志,我被感懷已往的情緒所激動,心弦淒楚的搏動著,潛藏在心底被流年柔躪過的往事,埋在記憶裏的一長串歲月,驀然一幕幕的重映心頭,往事不堪回首,命運要我榨乾自己的血汗,只有飲泣吞聲,我有什麼辦法使時光倒流?過去的日子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人生酸甜苦辣的況味,卻也值得我細細的咀嚼,為了珍惜紀念那一段歲月,而現在也為自己留下一點記錄。只是再也引不起童年時代那份嚮往陶醉的情懷,有的只是惆悵以及無以自遣的鄉愁。

 

壹、日暮鄉關何處

 

人常生活在回憶之中,也生活在希望之中。往事如煙,記憶中自小在優渥而充滿愛的都市環境中長大,天真無邪的心靈,充滿著愛,充滿著溫暖。家中只有我和妹妹兩個小孩,但妹妹早逝,故從小我就備受呵護,未曾受過絲毫風霜,身邊傭人環侍照顧,但畢竟她們不是我的玩伴,難免感覺孤獨,所以總是沉浸在自我為中心的小天地裏,遂養成了孤獨自是霸氣凌人的固執,不過和表姐弟們一起玩耍瘋狂的時候卻又不失「溫柔和順」,疼愛我的舅媽總是這樣的讚美我。

相對於外婆的慈祥,舅媽的和靄,舅舅的幽默,而外公則有點令人不敢親近的嚴肅,不過他很疼我,見到我總是摸摸我的頭,問我讀了哪些書?稱讚我,為我打氣加油,所以我非常喜歡去外公外婆家,因為那裡更有志趣相投、共玩耍嬉戲的表姐弟們。

故鄉是每個人不會忘懷的,尤其是出生及成長的地方。瀋陽—雖然是第二故鄉,但也無法揮走我對它的回憶和惦念。它的一草一木,瞑目遐思都可以想起它所在的位子和方向。頗具氣派的宏偉屋宇、樑棟雕繪,飛簷迴廊,色彩炫麗。寬闊修整的層層院落,庭園花木扶疏、綠草如茵,亭台樓閣,院池游魚,幽靜怡人,這是我與表姐弟們童年歡聚的外婆家。偌大的庭院,任由我們奔馳嬉耍,垂楊下織夢,童言稚語,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書齋裏看不盡的藏書和古玩字畫,更有那我們一起讀書習字的啟蒙地—至軒;那兒是我們說不盡趣事的伊甸園:戲謔塾師老夫子的令孫、捉弄老夫子的耳背眼花……甚至遭面壁、挨戒尺、習字背書之戒律。儘管受罰,仍樂此不疲,只要逮到機會絕不放過,「至軒」是我永難忘懷的童年殿堂。

從小儘管我沒在書香門第的蓬萊老家長居,然山東蓬萊的老家,在先父母的口中以及跟隨雙親返鄉祭祖、省親、訪舊的體認,我對故鄉淳樸的風土人情,絕非陌生。老家雖然比不上先外祖家京城的氣派,但是高大的喬木、槐、楊、榆樹及垂柳間,隱約可見的整潔屋宇,透露著鄉村敦厚樸實的風光,在中庭書閣的窗前那幾棵枝葉茂密結實纍纍的杏樹和軟棗樹(果實味甘如柿,型小如紅棗)伸手幾可摘取,和堂姊們席地石階上邊吃邊聊,傾述見聞,閒話離後,言及糗事則笑成一堆,互相戲謔追逐捉弄於階旁牡丹芍葯之花叢中,那是我們促膝談笑的好去處。有時更會群相攜手溜進後院圍牆門外的菜園中,那一畦畦綠油鮮嫩的蔬菜,四週竹籬邊種有桃、李、杏、柿、梨等果木,纍纍的果實壓彎了枝條,更是我們垂涎飽嚐的時饈,滿口芳香的雪肉瓊漿,甘美濃郁,面對故園勾起了我無限的感懷,感念先祖遺蔭緬懷音容。尤其是家風祖訓,更是深植我心,自許他日即便不能光宗耀祖,也絕不有辱家風,蒙羞祖上,遺憾後代。這分詩書門第的優越感,確是我日後為人行事、為惕為礪的準則,更是我日後克服逆境的動力。

先父志在四方,捨世代耕讀的祖業,遠赴東北,發跡於瀋陽市,深獲先外祖父(魯棣琴,九一八事變前曾任瀋陽市商務會長)之器重,而欽點為乘龍快婿。先母出身名門,聰慧嫻淑,雖未接受過學校的專業教育,但飽讀詩書。由於家學淵源和受先外祖父的影響,對商務並不陌生,成為先父的得力輔弼。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更是先父的賢內助。喜愛收藏古玩文物,尤鍾情書畫,二人志同道合,鶼鰈情深。耳濡目染下,我對國畫藝術之偏好,實淵源有自。

先父經商於瀋陽時,我初入學東門裏女師附小,感於低年級的課程太淺,乃越級就讀三年級。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正當先父事業如日中天,孰料「九一八事變」,一夕變天,迫使先父對日龐大的投資毀於一旦,投訴無門,淪喪之辱,痛心疾首。先母考量當時的政商背景,及先父一向亮潔的情操,勢必不屈辱在日本鬼子殘暴不仁的鐵蹄下,在先母的堅持下,先父只得忍痛傖促關閉了東方、永業及交通三處有關汽車及材料、石油等代理公司,而保存天津的東茂(批發綢緞)、洮湳府的東興昌(綢緞布匹兼日用百貨)兩處商行,與先母含淚揮別了多年苦心建立於日租界寬敞舒適的花園洋樓,匆匆舉家避居故里,學業也因逃難而中輟。往日京華不再,不變的惟有親情,時維民國二十年冬。

在故鄉縣立二小五年級肄業,我以同等學力考入本縣知名的基督教會私立文會中學,住校伊始,初嘗離家的獨自生活,益感親恩浩瀚。

豺狼野心的日本軍閥,霸佔了東北,更進逼整個華北,並垂涎華中。槍林彈雨轟炸掃蕩,屍野血河,慘不忍睹。日本鬼子所到之處,民不聊生,社會動亂,盜匪猖獗。尤其是故鄉,日扉緊閉,夜難安眠。遂舉家移居治安較緩和,交通堪為便捷之煙台;煙台為著名的不凍港,常年遠洋商輪往來不絕,工商業發達,盛產魚鹽,水果更是聞名遐邇。煙台有名的玉皇頂山頂社區,風景優美,環境清幽,有中小學、醫院、教堂、圖書館、書店等,社區治安良好,很多外國人聚居此社區,雙親也擇居於此,讓我在安定中繼續學業。

民國二十七年,我畢業於崇德女中,隨雙親至天津,考取天主教會私立聖功女中,高一住宿英租界天主教會修道院附設之聖功學生宿舍,宿舍寬敞整潔,衛生設備齊全,環境幽靜,課業及生活均由修女照顧指導。先父並安排東茂商行屈功成總管就近照顧我,唯恐我有離家不便的委曲,親情之愛無微不至,無遠弗屆。

翌年東北局勢稍趨穩定,各商業逐漸恢復,公司同仁及友好,電催先父北返處理各公司之善後,以及新成立之復興百貨公司等事宜。雙親為了我升學深造之長遠計,其時,北平著名的大學很多,升學也較方便,於是連絡當時就讀輔仁大學男附中之表兄司兆鵬(我舅媽之親侄子),協助我轉輔仁大學女附中就讀,並由其就近照顧,一切安排妥當後,雙親才放心北上。先父母對我的付出照料,昊天親恩,烏鴉尚知反哺,況為人乎!迄今每一念及病逝隔岸的雙親,而不得侍終正寢,報孝於萬一,錐心泣血,罪難自容。兵燹戰亂之殘酷,誓死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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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高中倏忽而逝,學業成績優異,獲保送輔仁大學經濟系,並通過英、漢、算三科正式入學考試及口試,三年孜孜不息苦讀,終於沒令雙親失望。當然,非常感激表兄在讀書和日常生活上之協助。尤其在二次大戰爆發期間,時局瞬息萬變,憂國憂家,表兄更是不惜一切陪伴我,安慰鼓勵我,使我化悲憤而專心向學博取好成績。表兄讀社會系,長我一年,為人忠厚幹練,熱心助人,同鄉學友間有任何困難相求,排難解紛不遺餘力,是大家公認的最佳參謀總長,因之號稱為「總司令」。每逢寒暑假我返家,為了提防北寧鐵路沿途日本鬼子士兵的騷擾,大都由其護送。由於表哥的膽識及機警,加之英、日語之便給,儘管沿途危機重重,均能化險為夷,應付得宜,深獲雙親之器重。他是我舅媽長兄的三子,乃父與先父為莫逆之交,由於我們的關係不同一般,所以表兄對我特別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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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北京輔仁大學開始招收女生

大學的學習環境與過去迥異,經濟系的主修科課程所用教本全係英文原文,專有名詞既多且長又陌生,教授全以英文授課,板書僅作重點提示及指引參考書籍,對於習慣抄板書的我深感緊張,因此每週除上課外,幾乎鎮日埋首圖書館查字典,作課前準備,以提升我聽課的效果。而課後又忙於查閱資料、作筆記、寫心得報告,忙得不可開交,可說是我最緊張最拼命的一年。還好每至週末,表兄一定約我和同鄉學友們聚餐,或郊遊。有時參加舞會、聽音樂會、看球賽。夏天划船、游泳,冬天則溜冰、喝咖啡,談天說地,關心國事,高談闊論,發發牢騷,使一週的緊張窒悶有所紓解。而學行俱優的成績,是辛苦力學的最大收穫,非但令雙親歡心安慰,也為自己奠基了好的開始。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也使我倍增勇氣築夢展翅翱翔,志懷未來。

七七事變,引起全國同胞同仇敵愾的憤怒,自政府宣布對日全面持久抗戰,在蔣委員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下,全國青年,尤其是學生「風起雲湧」的潛逃大後方重慶,紛紛加入抗戰,氣壯山河,震撼了日本軍閥。日本鬼子為了遏止前仆後繼洶湧的愛國狂潮,竟大肆搜捕,恣意屠殺。尤其是大學寄宿生,常在深更半夜被一車車武裝日本鬼子兵抓走,即使是大白天也常有同學被抓走,或無故人間蒸發,人人自危。但為了學業,徒喚奈何!連學生精神領袖英千里教授也未得倖免,不知去向,大家更是驚慌失措,奔逃躲藏,各求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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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權校長就讀北京輔仁大學時的留影

雙親為了我和表兄的安危,更是焦慮不安。表兄為了照顧我,未遠離危機四伏變化莫測的北平,他的才幹為人,確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眾選之最,而雙方家庭又為至親(舅媽的娘家)、至交(雙方的父親),且又門當戶對(詩書門第),為了不願中斷我堅強求學意願,而表兄再有一年就畢業了,顧及兩人的學業及居住的安全,雙親考慮再三,商得我和表兄的同意,乃前來北平安排我們的婚事。為了緊張的時局所迫,考量身家求學之安全,一切從簡,力求平安。不便邀請親友,由於我和表兄均為天主教徒,就在輔仁大學內的天主教堂,由德籍宋德剛神父福證,雙親全權代表雙方家長主婚,而同學劉嘉祥、江振南兩位摯友,任介紹人,在天主面前共同為我們見證和祝福,儀式簡單而隆重,完成了我們的終身大事。我和先母相擁而泣,百感交集,潰堤的淚水,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為即將到來的離愁?抑或是屈於時勢下無奈的傷感?時維民國三十二年冬。

一週的歡聚,雖然有說有笑,但內心都很沉重,北平城裏日本鬼子橫行,城外四鄉又鬧土八路,火拼的場景隨處可見,是敵是友混亂不清,危機重重,不敢冒然外出行動,為了讓雙親好好休息幾天,多陪陪二老,大部分時間在家聊天、聽廣播、聽梨園名角的留聲唱片。先父對平劇頗有研究,故培養了我不少的戲劇常識和歷史典實,先父畢竟是男人,提得起放得開;而先母則始終無法放懷,噓寒問暖的叮囑我善盡人妻人母之道,並一再叮囑傭人姚媽小心侍候,仔細於家事,母愛之偉大,曷其有極。

溫馨的一週,飛馳而逝,依依不捨送別了雙親,面對不可知的未來,開始思考怎樣與外子併肩攜手共創未來。

民國33年外子於輔仁大學社會系畢業,就職於北平市政府社會局,待遇雖然不豐厚,然外子堅持身為男子漢,養家活口乃理所當然,責無旁貸,況多年老家蓬萊郵遞不便,常受先父接濟資助,今收入雖然不豐,亦當知恩圖報,不應存有依賴之心。並為他日承歡膝下,務使二老樂享天年,趁今年輕,自當勇往邁進,絕不為艱險而卻步。外子忠誠敦厚,令我感動,更感念雙親之慧眼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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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輔仁大學教授於東方人類學博物館門前(現恭王府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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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陳東元為台灣水彩黃金時期領頭羊 ‧ 後專司雄偉遼闊油畫創作 ‧ 晚年全心重建童年經歷的林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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