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上班上學,各就其所,世變非常,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人類生活在快速變遷之中,於是生活成為不斷的調適過程,因之,立身之道豈可不變?「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失」大哉夫子之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訓也發揮了變的原理,我民族正處在抗戰大的蛻變之中,在那樣堅苦的生活中,人們的精神是振奮而堅強,沒有牢騷,沒有怨言,環境形勢惡劣無比,物質條件簡陋不堪,大家只有一個希望,戰勝敵人,大家都生活在這個希望之中,有現實人生在鼓勵我們,任何艱難困苦也不會感覺絲毫痛苦,與外子謹言慎行,以忠誠來愛國,拿出熱力來做事,倖未招致意外,忍耐拂逆的奮鬥,不怕長夜漫漫,深信黎明總要到來。
天理昭彰,鏖戰四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至民國34年,日本帝國兵乏民困,國力不支,終於宣佈無條件投降。軸心國瓦解,大戰遂告終結。是年在北平太和殿簽訂投降書,日本正式向我國投降,八年的持久抗戰,終於剋敵致勝,舉國歡騰。我國際地位遂躍升為五強之一,何其令人振奮。北平的大街小巷,旗海飄揚,民眾扶老攜幼,夾道歡迎蔣委員長暨夫人返京,「中華民國萬歲」之聲,歡聲雷動,萬人空巷,盛況空前,是年11月29日長子煒兒誕生,國恩家慶,先外公喜獲孫兒,欽賜乳名「重耳」,學名「繼煒」,取意繼光輝以正大,於喜悅之餘,仍不忘期勉子孫。
勝利的喜悅未幾,國力尚未恢復,國共內戰又方興未艾,兵燹連年,盜匪流竄,民生凋敝,民怨沸騰,舉國動盪,人心思變。民國34年10月25日,台灣光復,正式設省,百廢待興,急需大批人才,首以作育英才之教師需求孔急,臺灣省教育廳為慎重其事,乃至北平各大學院校徵聘推選優秀畢業生,外子為輔仁大學文學院院長沈兼士教授之得意門生,故其力薦,而外子也以為臺灣為新開發之處女地,潛力無窮,且地處海外,遠離烽火,是全國唯一之安靜樂土,理應一試,如不符理想,視同觀光旅遊,隨時可以回國。而人類在歷史上的生活不就正如旅行一般,旅途上的征人所經過的地方,有時是坦蕩平原,有時是崎嶇險路,而路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遂商得雙親的同意,舉家乘客輪渡海來臺,於民國35年12月25日抵達基隆港。是日豔陽高照,和風徐拂,藍天碧海,翩翩海鷗,美不勝收。旅客們顧不得暈船和一身厚重的棉衣,跌跌撞撞爬上舺板,爭睹這令人驚嘆的世外桃源。岸上站滿了舞動歡迎旗幟的人群,在歡呼聲中我們踏上了寶島,雖然素昧平生,但是這濃濃的同胞熱忱,緊緊牽動著彼此的心,互相揮手致意,在接待人員的引導下搭車北上。椰樹夾道,高大挺直,葉如超大羽扇迎風招展,南國風味令人陶醉。道路兩旁的灰色瓦房襯托有秩,斗笠下花巾蒙面忙於工作的女郎,點出了島民樸實勤奮的一面,一路上陶醉於寶島之風情,不覺已來到下榻的招待所。生來從未受過的車船巔簸之苦,從大陸到臺灣的旅程中,外子之體貼,一路不眠不休照顧我和煒兒,使我減輕許多身心之負擔,全家安然抵達,得以電馳告慰雙親。
民國36年元旦過後,我們遷居新莊,外子時在教育廳國語推行委員會上班,負責北部地區國語之推行,新居乃日治時期新莊區署主管之和風式宿舍,內有簡單傢俱,整齊清潔,四間榻榻米臥房,陽光充足,空氣流通,寬敞安適,頗適宜成長中之兒童居住。室外遠山環抱,田園農舍,樹木蓊鬱,恬靜清幽,新居尚稱合意,唯一困擾的是僱用的女傭語言不通,幸好她善良聰明,勤於學習,藉由比手畫腳,一點一點耐著性子,由熟悉事物而漸及生疏事物,由實物而抽象,慢慢地教,「教導傭人」確是我人生的新嘗試,克服困境,也培養我挑戰未來改變人生的勇氣。
新居甫告就緒,外子按時上下班,作息規律。我則在家照顧孩子,準備四月初預產期到來事宜。儘管外子連月未領到分文薪水,我們帶來的積蓄,應付一年半載的生活尚不成問題,諒解省府草創之初,難免有青黃不接之虞,並不以為意。孰知接著爆發「二二八事件」,兵民互相廝殺,愈演愈烈,所幸不久即告平息,但是不幸的傷痛卻深烙民心,久難平復,造成日後種族統獨撕裂分割的淵藪,世間凡百事業為什麼不可以合作並進,為什麼非得你刀我槍,抹殺了理性拼個死活不可,朝野無法攜手併肩邁向康莊,令人痛心。
「二二八事件」遍地紛亂不已,慶幸的我們全家為當地善心人士及時接應逃過一劫,當時身體雖未受到傷害,但令我痛心不捨的是鑲嵌有雙親玉照的懷錶及結婚照片,和一些有紀念性的飾物和照片,在匆促中沒能帶走,悉數全毀,至今惋惜不已。當時幾番與外子研商返回大陸,但由一波波從大陸逃亡來臺投靠我們的親友所泣訴,回想兒時所看到父母的努力,翻翻歷史,有多少風雲叱吒的人物,他們談笑自如,一眨眼可以使風雲變色,一掀眉可以使山岳崩頹,成與敗常在一念之間,一念的產生,往往關係一生的禍福。光明的人生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做明確的抉擇,處一種逆境,遇一種危難,更應安之若素,因此,返回大陸的念頭也為之暫熄。在人生的旅途中,不堪回首的往事,少去想它,多寄望於萬丈光芒的前途,為前人也更為後人,默默耕耘,沉思後而坦然如釋。
大陸淪陷,許多人隨政府播遷來到臺灣,緊接而來親友的食宿,以及求職維生之安插,頓成我們生活的重點。同年四月六日,長女仲敖出生。外子奉令調掌台北縣立頭城中學(今屬宜蘭縣),而我奉派板橋中學,擔任國語、英文課程,中午受邀為縣政府員工指導國語會話,夜晚則應地方士紳組成的靜觀國語補習班之敦請,教授國語會話。外子由於校務繁忙,僅能每週末回家一次,因深感我日夜教學工作太重,加之家中有兩名幼兒需要照顧,遂為我請調頭城中學,擔任國文課並兼班級導師工作,可較有時間照顧幼兒。不過在外子手下工作,深怕有所失誤而影響於他,乃自我警惕堅守原則:一、絕不介入校務。二、謹言慎行。三、教學充分準備。四、有教無類,視學生如己出。蘇東坡的「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歸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這首詩,給我很大的啟示,廬山的煙雨,錢塘江的潮夕,在古今騷人墨客的筆下,描繪的出神入化,詩情畫意,無不令人嚮往;但等到你親身到過後,廬山煙雨浙江潮,也不過是煙雨江潮而已。這個啟示是「落實」二字,做事落實,做人也要落實。在自我隨時檢討,至誠待人處事落實下,贏得學生家長暨地方人士的肯定,外子和我工作順利,也倍感任重道遠,矢志全力以赴,不負眾所厚望。
民國36年,宜蘭設縣,外子奉令調掌宜蘭縣立羅東初中校長,並兼代宜蘭縣立頭城初中(原屬臺北縣)校長,每日上午羅東中學,下午頭城中學,兩地辦公,時值教師人員缺乏,覓才不易,但為了提昇兩校師資素質,加強校務改進,乃四方奔走遴選,不遺餘力,務求人盡其才,事盡其心,深獲各方肯定,迭蒙上級嘉許。蓋人類需要挑戰,壓力有其必要,有壓力才能有成就,然過度的壓力卻可能危害健康,外子的意志雖如鋼鐵,但身體也還是肉做的,終致埋下日後無法挽救之病根,何其令我心痛!
民國37年,為了減輕外子家校三地奔波之辛勞,遂請調羅東中學服務,同時外子兼任頭城中學校長已期滿榮卸,致力籌設羅東高中,加強推廣地方教育,為國作育英才厚植國力。外子不但熱衷教育,對於公益活動也很積極,有關選務工作更是盡心盡力,外子任事,躬忠精誠,於家悉心體貼,卻是苦了自己。
民國38年8月3日次子出生,以「繼光明而卓絕」為勉,取名繼焯,家中雖有添丁之喜,卻少感受之樂。大陸逃亡來投靠之鄉親驟增,食指浩繁,我倆月薪有限,實有捉襟見肘難言之隱,但基於血濃,礙於胞懷,堅持苦撐,也深信苦盡必能甘來。儘管如此苦撐,外子仍然固執潔身自愛,節衣縮食,絕不媚俗,我雖苦其所苦,但為其凜然不移之節操,深以為榮。
民國39年外子把最後一批親友送走,各就其業,稍得喘息,而其體力過度透支,遂臥病不起,非常嚴重,必須請長假療養。當時宜蘭縣長盧讚祥先生非常重視人才,關愛部屬,體恤外子英年卻罹重病,妻少子幼,家庭負擔沉重,而中學校務繁重,小學較為單純,考慮再三,改派外子任三星國小校長,以利其安心靜養,而我亦隨之轉任三星初中教師。兩校距離很近,有宿舍可住,又可兼顧家庭,盧縣長的恩深義重,沒齒難忘。
交朋友不難,得知己則不易,所謂:「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三星初中校長王述之先生暨夫人,為人熱忱親切,與外子相見如故,成為莫逆之交,在他們大力協助下,使我們全家五口順利遷居三星。王夫人出身富貴,爽朗大方,更是古道熱腸,育有一子。她擅長烹飪,不只幫我照顧孩子,還耐心的教我做菜,以及如何調配營養膳食。她常送親手做的佳餚,增加我們全家的營養,一飽我們口福,她是我的貴人,更是炊事白痴的我之啟蒙恩師,除了改善全家的飲食,外子的病也因飲食的調配得宜也大有起色,已能徒步到校辦公,為了方便他上班和爭取更多點休息時間,同時我也可以兼顧兩個上學的孩子及尚未入學的次子,遂搬至三星國小校內之校長宿舍,我也請調三星國小服務。非常感激王述之校長夫婦兩年多來的照顧,外子的病得以控制,體力逐漸恢復,每日正常上班,全家也因而安定,二位賢伉儷之知遇,恩同再造,銘感終生。
外子所患的是肺癆,係慢性病,必須長期注射專用的特效藥,每日一劑,當時市價每劑新臺幣40元,不但昂貴,且須拿戶口名簿到在地衛生所購買,除大醫院,別無他處。我和外子的月薪不過幾千元而針藥以及其他醫療開銷,如無其他意外,幾占其半,所餘有限,尚需維持六口(連傭人)之生活家用,捉襟見肘苦不堪言。為營救外子生命,只得典當嫁妝細軟應急,每當深夜看著臥病不起的外子和三個熟睡天真的稚子,自問「可有明天」?徬徨無助而淚溼衣枕,不能自己。礙於顏面不能伸手親友,借貸同事,亦乏勇氣求助他人,又不能自求解脫逃避為人妻母之責任,庭訓猶在,自我期許何能忘懷,人生在世究竟為的什麼?究竟該怎麼辦?真是無語問蒼天!
為了深愛我的外子,為了稚齡的孩子,更不能有辱詩書門第,只有咬牙打起精神,鼓足勇氣迎向不可知的未來,接受命運的挑戰。老子道德經有云:「禍兮福所倚」,冥冥之中使我處處有貴人相助,使外子之沉疴得以獲治,全家如獲重生。
外子一向不甘屈於現實,他總以「事在人為」一切操之在我,只要努力何事不可為?只要身體稍好些,便與時間競賽,總是要超越自己。連星期假日也不放過,利用假日帶著全家大小郊遊、泡溫泉或訪友,深恐我和孩子生活單調,怎知他的體貼,影響了他休息時間,反使我更加心疼難安。
在醫生指示下完成針藥療程,停藥期間,外子胃口大開,人也豐腴許多,精神充沛,活龍似的不遺餘力推展他的工作,爭取時間以便實現他的理想,親友們都為他可喜。
為了貼補家用和發揮傭人「阿味」的專長,在宿舍後面的空地種滿蕃薯葉,餵豬養雞,並與肉商約定,以零取整付的方式,等豬隻長成再一併結算,如此不用每天付錢,而全家天天有肉吃,蛋也不或缺,鄉間的青菜便宜又新鮮,魚也不貴,每日伙食開銷無多,即可兼顧全家大小的營養。感激阿味全心全意幫忙家務事,畜肥人健,生活安定,尤其是全家支柱的外子,他的健康,維繫著全家的歡樂。
民國42年3月23日,小女季敖誕生,在親友的祝賀聲中,外子戲稱這是上帝賜給他康復的紀念品,外子治事有他嚴肅的一面,但也不失生活上的幽默與詼諧,這正是我們從未吵架嘔氣之主因,雖生活巔沛,仍相知相許,永覺幸福無疆。
自政府播遷來臺,勵精圖治,以黨領政之國民黨,對地方自治政令之推行十分重視,外子身為忠貞黨員,兼為地方教育之領導及銜反共之特別任務,其使命感很重,因此校務、黨務以及其他工作日益繁重,每逢選舉,更是重責在身忙碌不堪,身體已感疲憊不勝負荷,而兩岸隔絕以來所帶來家破人亡,手足失散不幸的消息紛至沓來,尤其在獲悉父母不堪中共政權的折磨,相繼而亡的惡耗,重擊身心而病倒,住宜蘭醫院治療月餘,病情雖然穩定,但仍須繼續住院治療,外子深怕我為開支煩惱,學校亦不宜久請假,家中只交由傭人也不放心,堅持留煒兒照顧他,等放學後我再到醫院照顧他並為煒兒補課。為了不影響他的病情,只好順其意。學校同事非常體諒,與我交換上課,並幫我照顧學生以便我提早回家準備飯菜,以及其它換洗衣物等,得以趕車至醫院(三星至宜蘭無直達車必經由羅東轉車)每天返家已是闃黑深夜,有時心疼長女徹夜背著哭鬧找媽媽的妹妹在榻榻米上邊哄邊抹淚的盤旋著,直到妹妹哭累睡著才得放下,白天,又得上學,並照顧尚未入學的弟弟,每當離家時看到長女那雙無助的眼神,真是心如刀割,有時只好拿起長布巾,五花大綁的背著小女兒,一手低撐洋傘,一手提著包包,低頭向前趕路,深怕遇見熟人。雖然這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遭遇過的尷尬,但我並無怨尤悔恨,愛到深處無怨尤,更何況人生的際遇,任誰也無法精算或避免,幸福與否?不在世俗的看法,而在自身的感受。
尚未滿八歲的長子很懂事,一直寸步不離在醫院陪侍外子,侍湯奉藥未有疏忽,更從未叫苦,自己並能嚴守衛生,力防傳染。深知家境狀況,也知用功。他的孝心及乖巧,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卻更心疼他小小年紀知道為家庭分勞擔責的懂事。
外子的病時好時壞,住院一年多來的治療,未見根治,究因積勞過深,多疾併發,醫藥罔效,於民國43年7月31日病逝宜蘭醫院。我與長子隨侍在側,頓失依靠痛不欲生,茫然不知所措。恩人王述之校長與外子情同手足,親自選購棺槨,卜擇墓地,領導國中小學同仁處理善後及一切喪葬事宜,人海茫茫知音難覓,外子何其有幸得此知己,生前惺惜相助,身後安死慰生,人生得此知己,應可死而無憾矣!願外子在天之靈,佑庇述之校長闔府安康,福祿永壽,以報答大德宏恩於萬一。
三星國小同仁與學生家長會,以及地方各級首長好友等,為感念外子生前對學校及地方之貢獻,特別於三星國小大禮堂舉行追思大會,供各界悼念。輔仁大學同學田汝常、蘭玉麟、王越、許子烈等摯友皆兼程趕來致哀弔唁,追思大會肅穆莊嚴,弔輓紛至,倍極哀榮,外子有知,當含笑九泉矣。
外子喪葬事宜甫告結束,同仁發起上書保舉我接掌外子遺缺,感念同仁之關愛,但為全心培育子女,又恐觸景傷情,嚴正謝絕厚愛。豈料同學親友之信函紛湧而至,追求懇切,關懷倍至,但我心如止水,曾經滄海,除卻巫雲,一切關懷,唯有銘藏五內。
在面對困境時許多人無法做出抉擇,只因害怕做出錯誤的決定,人間處處是機會,猶豫不決所帶來的損害和痛苦,不會比做錯決定少,抉擇在面對生涯的轉捩尤其重要,它關係往後的人生方向,看著四名幼小的子女,覺得有一股強大無法割捨的切膚之痛與責任感,孩子是家庭命脈的延續,孩子的生命與未來,正需要我無畏無懼奮力不懈去面對,是我身兼父責母職之人生責無旁貸之選擇。遂毅然決然的排除都市之一切紛擾,謝絕友朋之熱心關懷,矢志奉獻山地教育及全心培育四名子女,乃請調宜蘭縣山地大同鄉寒溪村國民小學大元分校,民國43年8月1日奉令調掌該分校主任,遂於八月中旬攜子女舉家遷居大元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