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與菊是歷代詩畫家吟詠描繪的對象，常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母親愛文學，喜丹青，尤擅畫荷、菊，而母親作畫時，必也在古詩詞人作品中挑出她喜愛並與畫作有關的詩詞。年前客廳牆面換上一幅母親的菊花作品，使我想起母親所選的幾首詠菊詩詞。以往工作忙，忽略了母親所選與畫作有關的詩詞，今年入冬天氣濕寒，幾乎足不出戶，待在家看閒書，無動於紛擾的世事。看著牆上母親的畫作，回想起母親所選的有關菊花之詩詞。唐‧元稹的〈菊花〉詩﹕「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原來母親並非沒來由地鍾情菊花，看重的是菊花不像牡丹那般富麗，也沒有蘭花那樣名貴，但時至深秋，百花盡謝，唯有菊花能凌風霜而不凋，為世間平添了盎然的生機，作為傲霜之花，秋之使者，點亮了這個季節，選此詩道出了母親愛菊之「寒花開已盡，菊蕊獨盈枝」（〈杜甫‧雲安九日鄭十八攜酒陪諸公宴〉詩）的原因。也選了宋‧鄭思肖〈畫菊〉詩﹕「花開不併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此詩描繪了傲骨凌霜，孤傲絕俗的菊花，寧可懷抱著清香在枝頭上枯死，也絕不被凜冽北風吹落的挺拔勁節的枝幹，鬥雪傲霜的姿懷貞秀，如此堅守高尚節操，充分體現它孤標傲世的品格，這不就是母親一生的寫照？表現了母親如菊般的情懷，忠于父親的誓言，更隱含了母親的人生遭際和理想的追求。母親也選了唐‧司空圖〈華下對菊〉詩﹕「清香裛露對高齋，泛酒偏能浣旅懷。不似春風逞紅豔，鏡前空墜玉人釵。」說明菊不像春天的花朵那樣在春風中爭奇鬥妍盡顯俗態，去討好那些脂粉女子，而是能夠甘守寂寞，在清冷的秋天開放。在冷寂的書齋中，與文人雅士為伴的難能可貴。這也表達母親的不媚俗，不媚權貴，借菊自喻，表明自己對人生的態度以及不向世俗獻媚的高尚情操。一如屈原在《離騷》中寫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九歌》中「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表現了潔身自好、永不與惡勢力同流合污的品格。所以母親常告誡我們「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要我們做人不可自負驕傲，但卻不可丟了錚錚傲骨。而當母親讀出唐代黃巢的《題菊花》詩﹕「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黃巢見颯颯秋風捲地而來，在颯颯秋風中，菊花迎風霜而開放，散發著幽冷芳香的頑強生命力，但蝴蝶卻難得飛來采掇菊花的幽芳，乃極大的憾事，深深為菊花所處的環境、所遭的命運，且開不逢時而惋惜不平。認為菊花和桃花同為百花之一，理應享受同樣的待遇，菊花卻獨處寒秋，蕊寒香冷，實在是上天極大的不公，而發出「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的豪語，要是有朝一日，當了青帝（司春之神），將安排菊花和桃花同在春天盛開。想必母親有許多她沒能達成的宏偉抱負，也希望有青帝般的神力吧？

       雖然菊花開在秋日，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母親於壬午年春日所繪菊，特別告訴我，菊花也會在五月開。母親舉了清‧顧太清的《菩薩蠻‧端午日詠盆中菊》詞﹕「薰風殿閣櫻桃節，碧紗窗下沈檀爇。小扇引微涼，悠悠夏日長。野人知趣甚，不向炎涼問。老圃好栽培，菊花五月開。」此詞人所詠，在初夏溫暖的南風吹滿殿閣，櫻桃也成熟了。屋內還燃著驅暑的薰香時節，因老圃善於栽培，盆中菊在端午時開放。母親舉此詞除證明菊花也會五月開，更是從此詞老圃的悉心栽培，勉勵我們，先天環境的好壞并不足奇，成功的關鍵在于一己之努力，要我們牢記「人勤地生寶，人懶地生草」。某日無意間讀到一首明‧丘浚〈詠菊〉詩﹕「淺紅淡白間深黃，簇簇新妝陣陣香。無限枝頭好顏色，可憐開不為重陽。」對海南島的菊花不受節候限制開放的深情讚頌。海南菊花不到重陽，就開放得如此美好清芬，也不見海南人對菊的好栽培，母親如果見此詩詠菊之反季節而開放，一定會讚賞海南之菊不趨時、不媚俗，不屑為應時而開供人觀賞吧？最佩服母親常會為詩做了最好的詮釋。

       母親酷愛東坡詩詞，東坡有關菊詩多首，母親卻獨選了蘇軾〈趙昌寒菊〉﹕「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欲知卻老延齡藥，百草摧時始起花。」與〈贈劉景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二首。思之再三，前首也許是母親愛菊之可食，可卻老延齡。據《本草綱目》記載：「其苗可蔬，葉可啜，花可餌，根實可藥，囊之可枕，釀之可飲，自本至末，罔不有功。」宋詩人陸游，有次病倒，就飲用菊花酒，酒到病除，於是寫〈小飲賞菊〉詩讚道：「菊得霜乃榮，惟與凡草殊。我病得霜健，每卻童子服。豈與菊同性，故能老不枯。」此外菊花可以泡茶，常飲菊花茶，可延年益壽。東晉葛洪《抱朴子》載：「南陽酈縣山中有甘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菊花，谷中居民，悉食甘谷水，無不長壽。」蘇軾詠「卻老延齡藥」的菊花確有所本啊! 菊之可蔬、可啜、可餌、可藥、可枕、可飲，無怪母親如此喜愛。後首東坡選擇了在夏、秋獨領風騷的荷與菊，秋去冬來，寫出荷盡菊殘的衰殘，人人皆以蕭瑟秋風、嚴寒冬日為苦，但東坡曠達樂觀，雖然看到荷枯葉盡菊殘的蕭瑟冷落冬景，卻也見到其他季節無法相比的傲霜雪抗嚴寒和碩果纍纍、橙黃橘綠成熟豐收的一面，讚之為一年好景。母親一如東坡，一生不埋怨命運的坎坷多舛，不歎恨生活的無情磨難，絕不因逆境而稍摧其志。在母親忌日時，讀母親引此詩，更體現了母親熱愛生活、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也感受到母親要我們在任何情況下切不要意志消沉、妄自菲薄，應珍惜大好時光，樂觀向上、努力不懈等殷切的勉勵與期望全部融入此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