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讀到白居易〈燕詩示劉叟〉的這首五言律詩,總令我百感交集。雙燕父母辛勞的築巢、孵卵生了四隻小燕,「一巢生四兒,索食聲孜孜。」母燕聽到小燕「索食聲孜孜」,雖然「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但為了孩子們能吃得飽,爪和嘴為了捕蟲,都快破了,仍「心力不知疲」的不畏艱難危險,四出尋找食物。儘管母瘦雛漸肥,母燕卻不願多休息,「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喃喃教小燕言語,並一個接一個的幫它們刷羽毛,為的是希望小燕早日長出健康豐壯的羽翼,那種對小燕無限愛憐的心,輕巧的動作,讀之令我動容,那不就是母親在世時對我們四個子女的呵護。
又到母親節了,這是普天下的兒女向母親祝願的日子,為母親送去最美的禮物和祝福。《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北堂樹萱娛親,使母親忘憂。母親您不在了,已無法北堂樹萱使母親忘憂,雖也在您手植櫻花樹下勒石撰成〈樹木成蔭 樹人成材〉以為記,長思母德,但想到昔日的天倫之樂,您所給予我們難以列出的「愛的清單」,我的眼睛濕潤了。今日最痛苦的事是王國維所言﹕「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確實,當人生閱歷豐富了,卻增添了許多追悔不及之事。當我心中鬱悶、悔恨,真是欲語此懷誰與共?只能在家中母親留下的畫作,尋思和母親對話的過往。
六月又稱荷月,出於對荷花的喜愛,文人給荷花取了很多不同的名字。依照外形,名荷花,取「蓮莖上負荷葉,葉上負荷花」(《本草綱目》)之意;荷,別名:蓮,菡萏,芙蓉,芙蕖,「未發為菡萏,已發為芙蓉」(《說文解字》)。「荷」與「和」諧音,在我國傳統文化中,更經常以荷花作為和諧的象徵。和諧寓康寧,和諧萬事興。國畫中荷花有很多寓意象徵,自古以來就是君子和氣節高雅的代表。周敦頤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的君子形象。以荷作為文化載體,歌荷、頌荷、詠荷、畫荷更是一直受到我國歷代畫家的青睞。在生活的環境中,掛一幅荷花的字畫,可以有沁人心脾的感覺。
母親畫荷,有畫盛夏之荷,她說喜愛「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碧綠清涼,喜愛它「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無限生機。母親的畫荷之作,有鷺鷥與荷花、蘆葦組成的畫面,也有荷花和喜鵲,荷花和鯉魚組成的畫面。母親告訴我荷花就叫蓮花,以鷺鷥與荷花、蘆葦組成的畫面,此構圖之寓意為「一路清廉」,「一路連科」即清正廉潔,應試一路暢通,仕途順遂。而蓮花和喜鵲的組合,代表「喜事連連」,若再加蘆葦三者組合,又寓意「喜得連科」。蓮花和鯉魚組成,則寓意年年有餘,因魚是餘的諧音。沒想到筆墨下的荷,給我們這麼多思想遨遊的空間。
而母親卻更喜愛畫枯荷,她愛殘荷之美,因為母親認為一般人重視「榮」的一面,而忽略「衰」的一面。荷的枯與榮,殘與堅,圓與缺,盛放和衰敗的對比,讓人不由得進一步思索。母親舉宋代詩人許棐的《枯荷》:「萬柄綠荷衰颯盡,雨中無可蓋眠鷗。當時乍疊青錢滿,肯信池塘有暮秋。」借枯荷以表明自然界之新陳代謝是不可變易的,富含哲理。枯荷有著頑強精神,生死與共的信念。它最終把生命融入泥塘,從而換來來年的青翠。枯荷,就在蕭條和衰敗中蘊含著無限生機和潛能,就像我們的生命,有年輕的生機勃發,也有中年的成熟,更有年老的睿智。不同的人生階段有著各自不同的美好。就像那荷花、荷葉,有榮有枯,有圓有缺,有衰敗殘缺,更有堅韌與不屈,也好比我們的生命,歷經風雨歷經磨礪才能見到美好。生命不能永恆,惟有精神才能永久。生命總是在挫折和磨難中成長,枯荷,映射出人生的堅毅與執著!
懸掛在二樓母親所畫的這幅枯荷,形狀雖誇張,卻饒有筆情墨趣。畫上自題詩曰:「秋至葉已枯,凌風獨自搖,望子成熟早,不肯隨風飄。」不由己佇立凝神,心底陡增無限悵然。秋池殘荷敗葉,依舊傲立水中央,不怕風吹雨打,依然有小鳥相依相伴,向人們展示著生命最後的輝煌。堅信沉埋在泥中的蓮藕,正在含紅蓄綠,待到來年盛夏,將又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六月風光。枯荷雖然衰颯而蒼涼,但也未必不是一種美。李商隱「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蕭瑟的秋雨敲打殘荷的聲韻,竟別有一種美的情趣。陸游也有「世間好景元無盡,霜落荷枯又一奇」滿池枯荷也是一種美麗。
母親在世時要我好好讀李漁《閒情偶寄》中的《芙蕖》一篇,尤其是文中提到「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確實芙蕖沒有一時一刻不適於觀賞,沒有哪部分哪一點不供家常日用。今日細讀原文,「芙蕖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及其莖葉既生,則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颻之態,無風亦呈嫋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緻矣。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徂秋,此則在花為分內之事,在人為應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於主人矣;乃復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並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並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只有霜中敗葉,零落難堪,似成棄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備經年裹物之用。」李漁此文既讚頌了荷花「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的君子之風,又讚賞了荷花「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的實用之利。連霜打後零落的枯葉,似成棄物,摘而藏之,又可備經年裹物之用。
《文心雕龍‧定勢》「繪事圖色,文辭盡情。」畫是通過色彩對事物的客觀描繪,詩是通過語言對情感的渲染。詩與畫都是以筆墨為媒介,共同承擔著表達文人情思的介質,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雖分屬於語言和造型兩個藝術種類,有著各自的審美特徵,然而二者間卻緊密相連。「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 母親每在其畫作中引詩文分享他的人生感悟,用以表達內心情感。母親常掛在口的「詩畫本一律」「詩不依賴於畫而有畫意,畫不依賴於詩而有詩情。」故詩詞可視為中國畫的內涵,中國畫可視為詩詞的外延。是故文人讀書寫作之餘近墨,畫家創作閒暇之時撰文、作詩,皆是其情發意至之時的一種自然流露,亦是文化陶養後的必然。所以母親常告訴我詩與畫成為中國文人表達情志的兩種重要手段,中國詩與中國畫的創作者和欣賞者,都需要在傳統哲學、詩詞、繪畫三方面融會貫通,從詩歌和書畫的整體氣息上去感受,才能深觸中國文化的博大和華美,才能在文學藝術的鑑賞與創作上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每當看著牆上母親的畫作,母親昔日之言在耳畔縈繞,但今後再也不能有此口授心傳,怎不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