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時滴思親淚,不復叮嚀囑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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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哥哥傳來網路流傳的一則有關當今過年的觀念﹕

       「過年過好別過累,改變觀念少受罪,不買衣服不洗被,不擦玻璃不擦櫃。年貨無需多準備,日常飲食有年味,過年其實無所謂,日子才是常流水。老腰老腿老肩背,一旦受傷少人陪,歲月無情人寶貴,身體零件不好配。 適可而止自安慰,輕鬆健康才是對。阻止不了長一歲,順應時代贏百歲!」

       看後頗有感觸,想起母親在世時,過年是件大事。備年貨,為了省錢一切自己動手,從醃鹹肉、灌香腸、燻雞鴨、滷豬肝、滷肉、滷豬肺。滷豬肺最費工夫,用小火爐把豬肺放在熱水中慢慢地使豬肺中的血水源源不停的冒出,直至不再冒出血水才取出再沖洗至泛白色後為止。然後放香料、醬油等滷製。母親說豬肺便宜,做起來花功夫,但做好後美味可口,現成的買不到。小時在大元山,沒有冰箱,當然醃製、滷味是保存食物最好的方法。只是大部分的這些美味,年節時,母親趁機請請平日幫忙學校的林務局工作站的人員,以及單身的老師。家裏養的雞鴨,除了雞鴨蛋,幾乎都祭了賓客的五臟廟,成了客人的佳餚,卻是我們垂涎眼巴巴的等著口下留情的殘羹冷炙。我們常會抱怨,母親就安撫我們說:「受人點滴不能湧泉以報,至少請頓飯以表誠意,好東西請人吃,這是應有的待客之道」。直至今日,凡是提起母親的人,總是對她熱情的待客,熱心的助人,稱讚感激,我們深感榮焉,但這豈是當時的我們所能瞭解的?

       「不洗被,不擦玻璃不擦櫃」那更違反母親每逢農曆年底,送神日至除夕,必會展開的一場「大掃除行動」。北方稱「掃房」,南方叫「撣塵」。母親說﹕「在春節前掃塵,是中國人素有的傳統習慣。人們藉助“塵”與“陳”的諧音表達除陳、除舊。」掃塵之日,全家上下齊動手。掃塵習俗起源於堯舜時代,從古代驅除病疫的一種宗教儀式中演變而來。到了唐宋時期,「掃年」之風盛行。所謂掃年就是年末大掃除。據宋人吳自牧《夢粱錄》記載:「 十二月盡, 士庶家不論大小,俱灑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 以祈新歲之安。」將全屋打掃乾淨,準備迎接新一年的來臨,有「迎新除舊」的涵義,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窮運”、“晦氣” 統統掃出門。這一習俗寄託著人們破舊立新的願望和辭舊迎新的祈求。

       「掃年」留給我最鮮活、最恆久的,其實是童年記憶。在我心裡儲藏了近八十年,當時場景歷歷在目。每逢過年,母親的大掃除是徹底的連日式紙糊拉門也必定撕下舊紙,把木製門格窗刷洗乾淨後重新糊上新紙。棉被套洗好後,用稀薄的麵糊漿過後熨平,等除夕夜才一一套上,為的是新年一切都是新。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的新衣,也在除夕夜我們都入睡了,母親仍在電石燈下趕工,但初一一早,我們每人一定都有新衣可穿,所以每過個年,母親真不知她甚麼時候睡眠?小時盼過年,有新衣可穿,有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更有平日從未吃過的零食,翌日起床後向母親拜年,說出:一元復始、雙星報喜、三陽開泰、四四如意、五福臨門、六六大順等和數字有關的吉祥話,就能領受雖然無處可花的壓歲錢,但是內心卻是雀躍欣喜至極,那是人生最初的欣喜和快樂。如今自己為人母,卻是怕過年。看到網上傳的《年啊年》﹕
小時盼過年,如今怕過年。一年又一年,不覺到晚年。想想這些年,眨眼幾十年。天真在童年,理想在少年。艱辛在青年,奮鬥在中年。定型在壯年,休閒在老年。抬頭快暮年,珍惜每一年。養生在全年,爭取活百年。

       于我心有戚戚焉。

       現今的大掃除,已不再有母親您的監督,當然更不會有您督軍下掃除得徹底,而今掃除的過程猶如一場心靈淨化,尤以「斷捨離」理念,在清理空間的同時,也在釋放壓抑的情緒,當捨棄那些多年未曾使用的物品,會發現生活所需其實並不多。這樣的過程,讓我珍惜擁有的一切,減少對不必要物品的追逐,亦讓生活更為簡單。無論是透過斷捨離整理舊物,還是好好地將家中清掃一番,大掃除的價值已遠遠超越「除舊佈新」。它象徵著生活的重整,為新一年的到來開啟嶄新篇章。

       但永不變的是年菜,因為是記錄著生命的情感過去,可追尋連繫從前圍桌用餐的歡聚情景,雖然我們的胃和味蕾會被新的食物所代替和同化,但這年菜是根植於記憶深處與我們骨肉血脈相連,找回記憶中一模一樣永不磨滅的「媽媽的味道」。完全同樣的烹調,那是年菜絕不可少的蹄膀(母親稱肘子)即豬腿與身體相連的部分,是魯菜宴席中傳統的大件菜。母親的這道料理有熱、冷兩種食法,作法及醬料稍有不同。做這道熱食紅燒肘子料理,除了將肘子川燙後用冷水沖洗,再加以冰鎮,並在外皮抹上蜂蜜,入油鍋中炸黃的步驟外,必搬出她最喜愛的文人之一蘇東坡這段烹煮肉食的秘訣:「淨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炳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我研究清代袁枚的詩,但他最為人知的是《隨園食單》,食單中紅煨肉的做法,特別說到不要經常掀開鍋蓋,想必也是源自東坡所言的文火慢燉了。「緊火粥,慢火肉」至哉言乎!至今牢記於心。母親的紅燒肘子,汁稠皮Q肉嫩,任你是對肥肉如何的紋絲不動,也很難抵擋這樣美味的誘惑。母親做的冷食肘子稱醬肘子,也就是東坡妻子王弗燉出的,俗稱的東坡肉,母親的秘訣在烹煮時先炒香甜麵醬,醬紅的色澤,肥而不膩,粑而不爛,冷透後切片佐酒,齒頰留香回味無窮,是永遠再也無法吃到的「媽媽味」。

       想起在大元山居的歲月,雖然物質條件差,但過年卻是最為懷念的日子。每到寒假學生都返家了,母親可以不再巡視住宿生。晩飯後,圍在「火龜」旁取暖,母親一邊講述年節的種種,一邊拆舊毛衣,我則在旁將之團成球。母親又添加一些新毛缐,編織成了新毛衣、毛褲、圍巾、手套。而母親常是邊織邊打瞌睡。妹妹最擔心母親來不及織成她的新衣,常在旁不停問什麼時候可完成?我最佩服的是母親瞌睡時的手仍能不停的編織,偶有併針或加針出錯,一點也不馬虎將就,拆了重編織,直到我睡著了,一覺醒來,母親仍在編織,為的是讓我們都能穿新衣、戴新帽。而母親的巧手,把新舊不同毛缐重新組合,一點也看不出是舊毛缐。想到母親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從小生活優渥,衣食住行無虞,更從未進廚房,卻沒一件事難倒她,真是兒女的我們永遠望塵莫及的。

       又到了辭舊迎新的歲暮,我默默地佇立在母親的相片前,如恆地擦拭整理,久久地,想起母親在世時的音容笑貌,想起母親辛勞堅毅的一生,想起兒時過年的溫馨和歡樂,想起母親晚年兒孫繞膝的日子,想起母親去世那年過年時說過的:“我恐怕過不了我的本命年了……”這一句話,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唯有寫下這篇小文,遙念天堂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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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陳東元為台灣水彩黃金時期領頭羊 ‧ 後專司雄偉遼闊油畫創作 ‧ 晚年全心重建童年經歷的林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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