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政〈台灣山林百年紀〉﹕「台灣有一段學校不教的山林血淚史,大規模的伐木事業始於日治時期,據統計,1912至1945年,日本政府砍伐百萬年檜木林約1萬8432公頃,使其瀕臨絕種;不過,1945年國民政府來台後所祭出的一連串耗竭式的伐木政策更勝日本,將台灣原始森林推向全面淪亡的境界,以『以農林培植工商業』為產業政策方針,在日本政府留下的3座伐木區之外,再擴大至全台13地全面砍伐。」伐木本身沒有錯,而且台灣當年,的確是需要林業所帶來的巨大經濟效益才得以成長茁壯,林木採伐是必須的,但重要的是主其事者應選擇適宜的手段與經營方式,尤其需要對那些遠離家鄉、用體力與死神拼搏的伐木工人們負責!而今最不能原諒的是留下今日他們後代心中無止境的痛,永生的遺憾。許春桃的父親就在此次集材機作業時發生了意外,至今都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許春桃,家中有父母、哥哥、妹妹、弟弟一家六口,父親在林務局太平山工作站從事伐木工作,三年級暑假後,父親工作從太平山調到大元山工作站,因此轉學到大元國小上學,當時還有三位從其他學校轉學來的學生,學校為他們做了學力鑑定考試,有二位同學考得不理想,只能繼續就讀三年級,只有她順利升上四年級。因父親在晴峰從事伐木工作,家住晴峰,離學校所在地四公里要坐三段蹦蹦車,兩段流籠(索道) ,所以除了寒暑假及每兩星期放三天假能返家,其餘都是住宿。雖然在家的時日不多,但父親是她心中的英雄。
林地的工作大致分成伐木、造材和運輸,每項工作都是需要消耗極大的體力,每項環節都不得掉以輕心,否則易生危險甚至喪命。伐木造材乃砍伐作業第一步工作。大元山位在高山地區,所砍木材為天然巨木,樹木砍倒造材後,散落山地各處,集材作業至為艱難,利用人力或各種動力的方式,將滿山遍佈之木材聚集在運材路線附近,以利搬運。民國40 年至63 年,伐木集材區有 2 號、5 號、7 號、9 號集材機搭配小型汽油集材機於各伐木區施行集材作業。集材機其操縱方式,見陳東元整理大元山林場退休監工游杉期口述資料﹕
1、將空的運搬器送至木材之所在地時,先轉動控外軸,將連結在其線端上之運搬器,送向尾柱。此時拉上線及拉索線因運搬器之運行,其捲在軸體上之鋼索,逐漸鬆解而追隨著運搬器。
2、運搬器到達目的地點時,停止控外軸之旋轉。俟運搬器靜止後,即旋轉拉索軸,使拉上線鬆弛,將鐵鉤(tong)垂下。在其到達地上時,停止旋轉,以待鐵鉤將木材咬緊或鋼索縛緊。
夾吊巨木的大鐵鉤(tong),本是用來夾咬那堅硬巨大的原木,但在這次作業中不是夾咬那堅硬巨大的原木,而是夾住了他父親血肉之軀的大腿,當咬緊大腿鋼索又緊縛住,可以想像當時的慘狀,導致她父親在此次的集材作業的工傷被截肢。這是她心中永遠的痛,也是她這輩子的遺憾,心痛對她不是一個形容詞, 而是實實在在的痛。她述說當年她的父親﹕「如往常一早外出上工,因伐木集材作業時的疏忽,將咬緊木材的大鐵鉤,夾住緊縛父親的大腿,待工作夥伴發覺搶救時已是血流如注,血肉模糊。工作夥伴立刻就地隨手撕破衣服裹以雜草的方式,希望能暫時的止血。因為又是在峭壁絕谷,只能砍下巨木的側枝做成簡易的擔架,將父親抬上聚集木材的運輸道路上。用蹦蹦車火速的往山下醫務室送,距離最近的醫務室也要坐三段蹦蹦車,兩段流籠(索道)。當時連個紗布棉花都沒有,更別說是碘酒、紅藥水等救急塗傷口的藥物,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最危險的伐木工作地,竟無絲毫的急救藥物措施。距離工作站事務所的醫務室卻是如此的遙遠,好不容易送到醫務室,醫生護士竟也束手無策,只得再往山下送,又是蹦蹦車、又是兩段索道後抵達古魯,還得再用運材卡車送至羅東聖母醫院,得到的是截肢的下場。」從事發地到羅東,再怎麼快也得折騰八小時以上,不要說血繼續的流淌,傷者連顆止痛藥也無,當事人的劇痛,親人眼見無力幫助的心痛,內心的淌血又豈是非身歷其境者所能體會?林工的眷屬怎不呼天搶地,苦苦哀求醫生拯救她的親人?泣血搥心,幾次三番的哭暈了過去。難道主其事者對山區伐木工的頻頻受傷皆視若無睹?事情是這樣的悲慘,人命是這樣的危急,是為人還能再冷眼旁觀不能亡羊補牢的改善?
在許春桃心目中的父親是位英雄,在山上生活很艱苦,由於各種疾病的侵襲,人們又不知道如何治療,加上蟲叮蛇咬意外時有發生,送下山到醫院救治緩不濟急,因此他的父親採摘嚐了各種草根、樹皮、種子、果實等草藥以之治病,將毒草和藥草加以區別,是大元山上的神農,只缺沒寫成《神農本草》 ,但《本草》在他胸中。她說﹕「記得有一年暑假在家,某天夜晚,陳福斌的媽媽睡覺時被蛇咬傷,當時深夜無法判斷是否毒蛇,更不知是哪一種蛇,情況危急,需要送到羅東醫治,剛好父親準備上工,就陪伴他們的家人一起走去找尋可以抑制化解毒蛇咬傷的藥草,一半煮好喝下,一半搗碎敷在傷口上,然後送到羅東醫院,送到羅東醫院時,醫生說還好有事先處理,不然生命難保。」在她小小的心靈,直覺得父親的了不起,但也不明為何凡是因伐木受傷、或是其他意外致傷、甚或有些母親生產不順都得緊急送下山尋醫。雖然大元山工作站設有醫務室,有一位醫生、一位助產士、一位護士,但每每因伐木致傷的,從工作地點送到醫務室,只能簡易的包紮,也幾乎都得送下山到羅東。而「這次父親的傷,父親卻無法為自己找來草藥急救,因為傷得太重了,傷得血肉模糊動彈不得。父親在山區嚐百草福及無數人,雖不像神農嚐斷腸草而喪命,贏得人們為了紀念他的恩德和功績,奉他為葯王神,並建葯王廟,而父親為林業而拚搏,換來的是後半生的殘疾,每當回想起來,真恨不能吃些後悔藥。人生卻沒有後悔藥可吃。」她願意再次述說過往心中的痛,再度地在傷口撒鹽,令聽者不捨,這是台灣森林林工的悲歌,更是她親身目睹感受大元山林工的悲歌,由她的口述,希望能提醒後之主事者「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人不怕做錯事,就怕做錯了不及時改正;更怕不但不及時改正,而且還不斷地錯上加錯,最後可能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大元國小孕育出校友們擁有寬廣的心胸,博大的情懷,能容纳所有的委屈和不愉快,能忍受鄙視與恥辱。我們會敞開心扉,讓陽光照射進來,深信即使是嚴冬,也會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
下面圖片來自:悠悠嵐山 太魯閣林業影像集 花蓮林區管理處 2018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