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宜蘭人嗎?
出生在宜蘭縣大同鄉翠峰湖山區,怎不會是宜蘭人。但是心底深處卻時常懷疑,時常否定,就像漂泊的浮萍尋不到落腳的處所,自啟蒙認知直至現今兩鬢斑白,已經人生超過一甲子,在心裡至今一直矛盾著。
在出生登記戶籍時,戶政單位將我的籍貫寫為彰化縣,從此我被宜蘭人視為「外地人」,也從此無法享有「籍貫為宜蘭縣」的權益及福利。不過很奇怪,籍貫是大陸省籍的同學反倒可以享有所有權益及福利,唯獨我不行。
我的父親原籍彰化,一輩子從事林業工作,年輕時在八仙山、阿里山,後來轉到宜蘭縣大元山,五個孩子中,有二個出生在大元山。我在大元山的工寮出生後,因為父親的工作地點經常異動, 居無定所,我們家也就常在大元山與翠峰湖之間的幾個工寮聚落搬來搬去。
童年環境感受的是被剝削殆盡的情狀,勞工委屈無法投訴,森林是台灣最大的天然資源是支撐國內經濟的時期,但林場低層卻貧窮得苦不堪言,賣兒鬻女在週遭經常發生。 悲憤不平衡的心理,愛恨交加的複雜矛盾心理湧現,童年看到父母親及叔叔伯伯們被欺凌壓榨的場景,心靈深處深埋的陰靄逐一畢現。
童年的感受,是那般貧困艱辛,是那般無助無奈,清貧的家庭需要獎學金協助學業,資格只要註明籍貫為宜蘭縣的,我一概無法申請。連初級中學畢業想爭取師範學校保送資格同樣以籍貫不符的理由無法申請。
這種深埋的苦楚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高中畢業後亟欲離開令我傷心的蘭陽平原,過去種種真是刻骨銘心,百味雜陳。
宜蘭人如此待我,我為什麼要為宜蘭奉獻己力,大學時連宜蘭同鄉會聲聲催促卻始終都沒有參與聚會聯繫,只想逃避,師範大學畢業分發時志願欄上宜蘭兩字連想都不曾出現。
宜蘭能夠讓我珍惜懷念的記憶只剩學校裡師生的情感和啟迪心靈的湖光山色。
每當宜蘭美術界邀請參加藝術盛宴總是躑躅不決,意興闌珊,若不是顧及往昔指導的老師,實在不想參加。
尤其父母臨終前囑咐骸骨遠離蘭陽平原,更讓我決心離去,但翠峰湖及大元國小的影像卻鐫刻在無法忘懷的記憶裡,終於知道這多年情感的臍帶根本沒有辦法割斷,是愛是恨似乎也消失在無盡的穹蒼裡。
2007年獨力編輯「雲的故鄉-遲延五十年的畢業紀念專刊」,與校友及山區耆老接觸頻繁,勾起無限遐思,過去種種逐一浮現。
小學就讀宜蘭縣大同鄉大元國民學校,這是一所從事林業工作子弟就讀的學校,往返學校及家裡各需一整天時間,因此百分之八、九十的學生從一年級入學就必須開始住校。
住在山區,讀書也在山區,隔著一座又一座的山,走路爬山變成日常生活必須的事情,是童年回憶裡抹不掉的夢魘。
每年九月開學,每位同學必須將住學校宿舍所需的棉被、盥洗用具、臉盆、書本、換穿衣服、.......攜至學校宿舍,山路上拎著包袱的學生,背負或用扁擔挑著棉被的家長在山路上結隊而行,扶著岩壁攀爬迤邐蜿蜒一公里有餘,蔚為奇觀。學期結束放寒、暑假,相同場面再次出現,只是行走的方向相反。
由於上學路途遙遠,得翻山越嶺,需一整天時間才能到達學校,因此學校顧慮現實採彈性放假,每兩星期放假三天。
回家團聚是每位學校住宿生最期盼的日子,每次放假回家,既興奮又害怕,喜的是可以回去探望久別的父、母親,憂的是必須要有爬好長好長山路的心理準備,路途遙遠,每次都得饑渴交迫,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放下包袱又要幫忙母親挑水煮飯。
回家的路途,除搭運材的蹦蹦車外,就是搭索道客車,若當時沒有載材的材車下放牽拉上行的客車,就得走山路,因此每段索道都有一段山路。這些山路都是用鋤頭隨意挖出,加些石塊或木頭做成台階,克難又難走,走山路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其中晴峰索道的山路最難忘,晴峰索道很長,是古魯索道和暗霧索道的總長度,低垂的纜線到達下端著點時幾乎水平,即使是放下巨大的水泥塊做成的「溜水」(音譯)幫助牽引,有時也無法將上行沒有載材的空材車(車囝)拉上流籠頭(發送點),工作站考慮安全根本不敢牽拉載人的客車,因此回家絕對逃不掉要走這段山路。
這段山路對每位住在晴峰及翠峰湖山區的學校住宿生是揮之不去的夢魘,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山路又長又陡,小時候沒有背包都是使用約4至6台尺左右的方巾將攜帶物品包起來打節,用手拎著或斜背肩膀,故名「包袱」,放假回家,最主要的事情便是將已經穿兩星期的骯髒衣服帶回去給母親洗淨,山區天寒衣服又厚又重,對六、七歲剛上小學的孩童,有時包袱重量已接近體重,高度接近身高,爬山路時常一邊走一邊哭,加以中午時分沒有午餐可食,既餓又渴,只能拔路邊的野果或野草充飢,有兄、姐照顧的,小弟、小妹比較輕鬆,沒有兄、姐照料的就靠自己,還好同學感情似兄弟姐妹,高年級的同學自然會幫低年級同學拿一段距離,邊鼓勵邊拉,有時還必須用推的,硬是爬上山頂走回溫暖久違的家裡。
校友陳有來、許春桃在三、四年級時分別從太平國小轉學至班上,具有濃厚情感,是筆者同班同學,住家工寮同是在晴峰山地運材鐵路的尾端埤仔大聚落,回家攀爬晴峰索道山路的路途中曾經發生感人的對話。
「姐姐,我走不動了。」剛入學的春美第一次放假回家,又細又短的兩腳,要跨上山路的台階,真是舉步維艱,又得背負自己換洗的衣服,邊爬邊哭。
「春美,姐姐已經幫妳拿不少東西,妳瞧!班上同學沒有姐姐照顧,自己背著包袱呢?」春桃看著妹妹,她也愛莫能助。
春美還是哭鬧著。
「春美,不要哭,哭就表示意志力不夠,這樣就沒有力氣爬山了。」春桃只能在旁鼓勵她。
「那就先休息一下,等不哭以後再爬。」兩人放下包袱在路邊休息。
「怎麼了!」春桃同班同學有來關切地問道。
「妹妹春美走不動,一直在哭。」
「妳的包袱,我幫妳拿,妳就拿妹妹的東西,拉著她繼續爬吧!」有來是春桃同班同學又是鄰居,雖然也有就讀一年級的妹妹要照顧,但他有哥哥可以分擔部分重量。
同班同學有來的幫忙,春桃拉著妹妹春美的手,好不容易走上終點晴峰嶺。
每次放假回家,晴峰索道的山路總是有讓人感動的場面。
這是學校一般放假爬山回家的情形,如果遇上颱風豪雨,那情況更糟,山路更難走。
居住翠峰鐵路末端二號蒸汽機聚落的校友更是艱險辛苦,從學校返家的道路艱辛,比一般居住翠峰湖周邊山區的同學多一倍有餘,必須耗費3至4個多小時以上,從晴峰索道著點開始,還要高遶兩處芒草、箭竹密佈的大崩山山路,時而走在高五層樓以上又溼又滑的橋樑枕木上,回家總是滿身傷痕,總在黑夜時分,放假結束返校總是天未亮摸黑離家,艱辛程度令人無法想像。
返家與父母團聚的路途,若遇颱風豪雨造成山崩必須高遶兩處大崩山路段,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七號坑大崩山,這段大崩山是碎裂暗滑動的灰色頁岩,山壁陡峭極易崩塌,每遇颱風或豪雨必會坍方,交通中斷,木材無法下運,索道無法啟動,山區全面斷糧,學校也會被逼迫放假,這段大崩山像是大元山被掐住的咽喉,每年颱風季節坍了就修,修了又塌,林場會想辦法以最快方式搶通。
每遇這段大崩山坍方多日沒有搶通,學校沒有糧食,住宿生也是返家的日子,要越過這段大崩山,必須往高處攀登繞過崩塌的範圍,在樹林及比人高的菅芒裡穿梭,踏著根本沒有路樣的臨時小徑,又跌又滑爬過山頂再像溜滑梯似的走下山,需耗1-2小時,非常辛苦疲累。
尤其崩塌處周邊土壤鬆軟,裂縫溝壑縱橫散佈,這些縫隙是由樹根暫時牽扯住,若高繞時,腳踩的地方樹根已經斷裂失去牽力容易造成滑動滾落溪谷,人也會跟著滑落造成傷亡,因此高遶大崩山是非常危險的經驗。
這段七號坑大崩山造成交通中斷,運載原木的材車無法行駛,整條交通路線陷於停頓,也註定其他索道山路,如:七號坑(翠峰)索道山路、晴峰索道山路必須爬山,以及翠峰山地運材鐵路、晴峰山地運材鐵路都必須走路,一趟回家的路走下來,只能用筋疲力盡來形容。
大元山林場於日據時代由南邦林業公司經營,台灣光復後由台灣省林產管理局太平山林場接收,1960年,羅東山林管理所與太平山林場合併成立蘭陽林區管理處,大元山分場也因生產材積遠勝太平山林場正式獨立為大元山林場,此時是台灣林業最輝煌時期,支撐台灣經濟命脈。尤其1957~1966年每年生產材積超過80,000立方公尺,是台灣各林場之首。
大元山林場,主要以砍伐紅檜及扁柏為主,木材運輸路線為晴峰線(翠峰湖位於該運材鐵路線上)、晴峰索道、翠峰線、翠峰索道、大元山四公里線(大元國民學校位於該運材鐵路線中間點上)、鞍部索道、中間、古魯索道、古魯、然後以運材卡車經寒溪、四方林、廣興運至羅東竹林。
民國四十一年,宜蘭縣大同鄉寒溪國小的大元分班,因應林場林業子女的就學需要而成立。民國四十五年在當時的李有權分校主任積極爭取下,獲准獨立為大元國民學校,她並真除為校長。
出身山東望族的李有權在民國三十六年偕同丈夫到台灣,協助國民政府接收光復後台灣的教育工作。民國四十三年丈夫病逝,她隻身帶著四名稚齡子女,請調到海拔近一千二百公尺高的大元國小服務。
當時的大元校園,除了一排教室,空無一物。李有權於是指揮師生搬石塊整地面、砌起邊坡、築上護欄,建立完整的學校園區。她還用蘆荻草桿裹汗衫製成大毛筆,在校門上書寫「宜蘭縣大同鄉大元國民學校」。並且就地取材,廢物利用,自四公里鋸木廠撿拾裁切剩餘的木板,臨摹蔣中正總統所題「禮義廉恥」四字訂為校訓。
還教導學生自製各種守則標語、地圖、壁報,來美化校園,教具也在化腐朽為神奇般的無中生有。開墾荒地設菜圃,種植蔬菜,豢養兔子、雞鴨,為住校師生加菜補充營養。整個校園在她的愛心、用心與巧思下,使物資匱乏貧瘠的校園成為「沃野」,灌注一股綿延的生命活水,教導這群幼童自立自強,造就了日後他們踏入社會,在面對艱困環境猶能從容應對的堅毅能力。
大元學生均來自貧困的林班家庭,又因家庭散居山區,學童上學不易,大多數學童均寄住在學校宿舍。李校長鑒於學校地處窮鄉峻嶺,物資相當匱乏,於是向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申請學生營養午餐之補助;從天主教會帶回奶粉、奶油、麵粉、砂糖、衣服等物資。甚至自掏腰包購買童話刊物等課外讀物,並設置圖書館,來培養學童閱讀能力。以鉛筆、蠟筆、水彩、筆記本…等學用品作為獎品,提供學童之所需,減輕家長之負擔。
極富愛心的她,下課後不只是四個孩子的媽媽,還是所有寄宿學生的母親。夜裡,她轉動縫衣機為學童修補衣服;她手持手電筒到宿舍為他們蓋被;她抱回發燒的孩子,為他量體溫、吃藥;當颱風吹翻屋頂,她協助值宿老師帶領孩童躲避風雨。
一個從小嬌生慣養來自富裕家庭的外省女子,在丈夫剛過逝,竟然選擇獨攜四名幼兒,遠離繁囂,跋山涉水到窮鄉僻壤的高山上,矢志以奉獻山地教育,培育偏遠地區兒童為職志。她堅毅不拔的精神,以及無私奉獻的愛心,樹立為人師表的最佳典範。
民國六十二年,山區林木砍伐殆盡,林場結束,大元國小因此撤校。現今園區早已傾圯荒廢,無聲息地隱入漫漫荒草中。
大元國小短短建校17年歷史,為國家社會栽培出許多頭角崢嶸的社會菁英來。畢業校友約300名,以優異的表現,為大元國小作出最佳的詮釋,為山地國民小學教育史做出最真實有力的見證。這所座落在高山上的迷你小學,默默創造出許多奇蹟來,不啻為宜蘭大元山上的山中傳奇,為台灣山地教育,創造出神奇,為山地教育留下最真實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