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仲敖
一種魔力困惑著我,一種魅力吸引著我,一種活力鼓勵著我,多麼不願也不能揮走我對大元國小的回憶和惦念。又讓我在歲月的長流中,垂下了回憶的釣鈎,鈎回的記憶,已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是辛酸還是甜密,和著歡樂,也和著溫暖,我要把它好好收藏,為了珍惜那渺小裏有偉大,紀念那一段平凡裏有雄奇的日子。
滄海難為水 日夕不知饑
民國四十三年,先父辭世,家母精神上的打擊,心靈上的創傷,帶著十歲的哥哥,八歲的我,六歲的弟弟,和剛會走路的兩歲妹妹,揮別了傷心地—三星,請調遠蟄座落在海拔近兩千公尺高的大元山大元國小,為的是避走俗塵的誘脅,及對先父「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情思。更重要的是背負教養我們四名子女的責任,當一切都已失去,只有希望依然存在,希望是家母生活的動力,生命的活水,我們四人是家母的希望,更是她希望的支柱。
時間的長流永不休止,空間的事物無時不在變化,如何以生命去充實安排那無限的空間,如何以生存去持續開展那永不休止的時間,家母的精神意志力,是她克服危險和困難,也是支持她工作的專精和成功的資藉。靠著夜以繼日的全心工作,用有限的精力去充實安排那無限的空間,使悲傷能暫時的擱置。
記得從三星坐上運木材的大卡車,將妹妹圍在中間,深怕轉彎時會被摔出車外,顛簸加日曬,好不容易到山腳下,以為到了目的地,不料卻又得換乘兩次索道,接著改乘蹦蹦車,抵達時已是過午,氣溫驟降,忽然有「饑寒交迫」的感覺,家母把我們四人安頓在林場的宿舍後,餓著肚子即到學校報到。從先父辭世後,幾乎沒看過家母坐在餐桌好好吃上一頓飯,總是將盤中僅剩的菜湯倒在碗中,加進鍋中的剩飯囫圇下肚,我們四人當時竟不知為家母留出菜餚,而家母也從不說我們,每憶及此,令我又愧又痛,只能嚥淚。流年它帶走了人間的憾恨,我有甚麼方法可使年光倒流。
人生的禍福是難以捉摸的,每一個人在其生命歷程中都嘗試過失敗,也爭取過成功,不過有的人失敗了倒下去,有的人失敗了卻站起來。有的人成功後不再奮鬥,有的人卻永遠奮鬥不懈。家母就是永遠奮鬥不懈,深信「嚴冬過去就是春天,春天是屬於具有希望的人」,常常在我們四人抱怨這,抱怨那時,告訴我們:「學問事業應進一步著想,物質生活上則必須作退一步著想,在生活享受上,老望著前面騎馬的人,而不回頭看看推車的,你精神心理的感受,將永遠是痛苦的。」的確,窮人簞食瓢飲有他的樂趣,富人高樓大廈何嘗沒有他的苦惱?貧賤是苦境,能善處者自樂,富貴是樂境,不善處者更苦,時至今日,終於能體會蘇東坡「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當富,安步以當車,晚食以當肉。」的瀟洒,更佩服家母堅強奮鬥又樂天知命的人生觀。當然先父留給她四個永遠的希望,更是她努力不懈的動力。
巧婦無米炊 腐朽化神奇
初到大元國小,除了一排教室,校園光禿禿,家母取一塊高約兩尺,寬約五尺的厚木板,臨摹蔣中正總統所題「禮義廉恥」四字作為校訓,高懸辦公室的門楣。用鋸木廠鋸剩下的廢料,鋸成八個大小一尺見方,在上書寫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懸掛在校舍的正面,長廊木柱則製作標語,諸如「有恆為成功之本」,「助人為快樂之本」等青年守則。之後,利用美勞課,教學生將校訓、標語雕刻後塗上白漆,凹凸有緻,立體醒目,並雕刻一些花卉、動物圖案及民族英雄畫像的木雕板,並書有簡介,既可妝飾教室的牆面,又藉達「見賢思齊」的教育目的,頓時校園著了新裝。長廊的牆上設有公佈欄,是在黑板外沿,以白漆畫上框線,內分一週新聞、錯字訂正、小常識、校聞共四欄,由高年級輪值生填寫,我最愛小常識欄,從那裡得到許多新知,也為了填寫此欄,必須到處翻閱各種新書。每遇節慶、紀念日而出刊的壁報,是學生投稿習作的園地,也是學生才情表現處,記憶中壁報的刊頭,幾乎是由陳東元包辦,舍弟每也搶著繪製。而利用筆筒樹(即蛇木)的樹幹,雕挖成的花盆,種上山上的野生蘭花,這些蘭花每是舍弟領著一些小朋友課餘溜去後山、前山及溪澗遊玩時尋摘來,舍弟也知未經師長同意,擅自溜去玩耍的後果,就想以此邀功贖罪,但還是免不了挨板,理由是擅自作主,沒有老師在旁,「太危險」。當花開時發出陣陣清香,大大小小的蘭花盆景,也成了饋贈來訪嘉賓的最佳禮品,舍弟更因此而心中每有不平。
直通校園的校路,師生合力將陡直險坡改築成彎曲的緩坡,路口以兩根直徑一尺多粗的檜木原木,上橫一塊厚木板,架起大元國民學校的大門,左右側各豎了近一人高的八個大字木牌,右側寫著「高興上學」,左側寫著「快樂回家」,皆出自家母的手,猶記得家母先寫在舊報紙,然後剪下貼在木板上,描繪後再雕刻,最後上漆才大功告成。至今照片中「宜蘭縣大同鄉大元國民學校」、「宜蘭縣太平鄉大元國民學校」、「宜蘭縣大同鄉大元國民小學」的校門,皆紀錄了大元國民小學的沿革,也呈現了臺灣國民教育史,更留下了家母的墨寶。當時那些字都是家母用蘆荻草桿裹以破舊的內汗衣自製而成的大毛筆所書寫的,直可媲美歐陽修母親的畫荻智慧和克難,她顛覆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定律。
颱風吹翻的屋頂鐵片,經家母巧手剪成的獅子、老虎、長頸鹿等各式各樣彩繪後的動物,或坐臥在草叢中,或站立在大樹下,或緊貼在岩壁邊,栩栩如生,各具姿態,妝點彎曲緩坡的校路,成了靜態的動物園,常是學生下課時最愛的去處,這條別具特色的校路及學習生活化的校園遂成為大元山觀光景點之一。勞動服務課常是搬石塊築坡坎,擴大操場的範圍,留下了圖片中學生搬石塊的場景。坡坎邊以繪成的地圖木牌和木籬,間隔錯落成既可美化又具教學功能的操場邊界,有行省分明的中華民國全圖、縣市清楚的臺灣省全圖、鄉鎮詳盡的宜蘭縣全圖,使學生在遊戲活動中學習。操場盡頭的沙坑,是學生勞動服務挖出的成果,跳高架是師生合力創製的傑作,翹翹板、單雙槓的鐵架,是四公里的鐵工廠送給學校的,翹翹板上的長板及鞦韆框架,是家母去鋸木廠要的唯一不是廢料的木板。翹翹板上的長木,每每翹幾下就移位,得重新放置。鞦韆框架則是家長自動幫忙安裝上,學校的經費有限,幸賴林場及家長視校為一家,提供材料人力,加上家母的無私治校也感動了他們,使學生有了雖簡易卻不失功能的運動遊戲器材。
為了減輕家長負擔,增加師生的饍食營養,增進師生的福利,家母奔走各方,爭取支援購置午餐設備而申請到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補助學生的營養午餐,奶油、奶粉、麵粉、長壽麥等物資自始供給不斷。為了改善住宿生的伙食,開墾荒地成菜圃,分組種菜比賽,也成了自然課認識青菜、美術課寫生、住校生部分蔬菜來源的多功能性菜圃,同時又養兎子、鴨子,成了住宿生的肉食來源之一。用飼養的兔肉及以煙酒鹽等生活日用品向原住民換來的鹿肉、山豬肉做成的包子,是放假留校住宿生的最愛。老師學生一起動手,家母總是有耐心的教小朋友如何揑荷葉邊,如何使餡汁不溢出,雖然包子七大八小,但師生和樂,親如一家,是現今學校絕無法見到的。等到鴨子成熟,宰殺後用油豆腐、紅蘿蔔、馬鈴薯一起紅燒,是住宿生最奢侈的加菜,鴨毛則洗淨曬乾後,教女生做鍵子。因家母就讀北平(今稱北京)私立輔仁大學,是天主教徒,所以每出差到羅東開會,趁望彌撒之便,定從教會帶回脫脂奶粉、牛油、砂糖、衣服等物,成了住宿生伙食改善的營養品,衣服補充的重要來源。但衣服得加修改,又成了家母挑燈下的苦活,家母未學過裁縫,只見她將舊報紙鋪在地板上一一試剪,再把美援衣服拆卸後,將剪成的舊報紙紙樣放在拆卸後的衣服上,深怕剪壞,定先別上大頭針固定後再裁剪,裁剪後得用手縫,為了更有效率,向大同鄉公所要了兩台報廢的縫紉機,從此答答的老爺縫紉機聲,常是靜謐夜空伴我入眠的催眠曲。也因此今日終於能體會唐代詩人王籍的<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詩作。詩中的蟬噪聲愈大,鳥鳴聲愈高,愈能顯示出山林的幽靜。對幽靜、寧靜的感受,要借助於某種條件,才能感受得具體深刻,這種動中見靜,動靜轉化的藝術辯證法,對我日後的教學頗有助益。
修改衣服剩下的碎布則縫製成布偶、洋娃娃、香包及掌中丟擲耍玩的沙袋,住宿生所繳的成綑木柴,取下綑木柴的鐵箍,整理成滾輪圈,再製作滾鐵圈的把兒,都成了大家的玩具,樂器除了風琴、大小鼓、鈸外,也用砍來的竹子挖孔做蕭笛,凡可就地取材的,家母幾無放過。在大學學經濟的家母,不知此些本領是每夜看書研究所得,抑或天生異稟?要不無師自通?不然就是所謂時勢造英雄了。
有年暑假,學校來了一批藝文界的畫家、作家,家母以校為家,正在辦公室教一位小朋友注音,因他老是「ㄣ、ㄥ」不分,「ㄓ、ㄗ」不辨,利用暑假留校學習。他們非常敬佩家母的辦學精神,推梁中銘先生畫了幅雙猴圖,彭歌先生落款,其內容為「明末大儒楊椒山(即楊繼盛)先生有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一聯為此傳誦。李有權校長主持大元國民學校,以笑眼看兒童,鐵肩任教育自勵,敬佩之餘,推中銘老兄寫此以誌敬,厚安彭歌」,送給家母以表敬佩,畫作上有彭歌、墨人、林海音、聶華苓、何凡、蘇雪林、郭衣洞(即柏楊)等二十五位藝文界的畫、作家親筆簽名,至今此畫已逾五十載,其中多人已作古,看著雙猴圖的紙色已泛黃,但親筆簽名的墨色依然清晰,透過此畫,家母辦學治事的精神,永為我們子女的榜樣。
一心處兩端 戴月披星歸
山上的日子規律而單調,晚上九點就熄燈,可是家母總是熄燈後在微弱的電石燈下,時而握筆沉思,時而振筆疾書,從不知她幾點就寢,每當我們兄弟姊妹四人早上起床,早飯已在桌上,桌上每留有字條,寫著交待我們今天的事,而我們到學校朝會升旗時才能看到她。
家母的公而忘私,常使我們兄弟姊妹四人最羨慕住宿生,因家母半夜總要手提電石燈或持手電筒去宿舍巡房,有時抱回生病發燒的小朋友,為他(她)量體溫,餵他(她)喝水、吃藥,因為醫務室的助產士趙學志小姐,大家都稱呼她為「趙阿姨」,就住我家隔壁,家母只要敲敲壁板,趙阿姨就知道又是我們或學生生病有事,她常怪家母不要命,自己的孩子已夠要照料的了,「學生的事,妳不管,別人就不能管嗎?」家母從不應嘴,以忍耐換得她邊發牢騷,但也一定邊幫忙照護,而我們也常在睡夢中被趙阿姨的寧波口音驚醒,幾成定律。有時舍妹醒來看不到家母,嚎啕大哭,所以晚上睡覺時常揪著家母的頭髮入睡,十足的沒安全感,常常嚷著要當住宿生。雖然我深知媽媽絕對是我們的媽媽,但心裡仍不是滋味。尤其刮大颱風的夜裏,更要去巡房,因屋頂鐵皮一吹翻,屋外大雨屋內小雨,得協助值宿老師集中小朋友到無漏雨處,或疏散到中山堂,而我們害怕得只得躲在日式住家的大壁櫥內,聽著外面咻咻的風吼,棍木鐵皮的落地聲,時而劃過帶似火光的閃電,舍弟口中總會唸著改自國語課本「爸爸捕魚去」的課文道:「天這麼黑,風這麼大,媽媽巡視去,為什麼還不回家?」颱風掀走了屋頂,衣服被子全浸泡了雨水,躲在大壁櫥中,蜷曲在身下的墊被,只要身子一動,被子就冒出一股冰冷的水流。
颱風後就得用大鋁盆抬著浸過水的衣物到距食堂三百多公尺處的山窪,利用自然形成的溪澗水清洗,順便提水回家,因為引接山泉水的水管被吹毀,一時尚無法修復。所幸老天眷顧,幾乎颱風走後天就放晴,屋外樹上、石上、籬笆、接山泉水的水管等處,凡可曬物處全都曬滿了,麵粉溼了煮成麵疙瘩,或加些發粉直接攤在鍋上烤成發麵餅(因為沒有乾麵粉會沾手),米濕了煮成飯,一連幾天就得吃炒飯、麵疙瘩湯,發麵餅較能放久最後吃,這種日子要到交通修復才能恢復正常。靠山吃山,傍水吃水,颱風後,木耳、香菇是老天爺對山的子民的補償,忙完災後的重整,就是大家去採摘的唯一「快樂時光」。如果說颱風帶給我們唯一的好處就屬此了。
舍弟功課極好但聰明調皮,有一年,正逢員山分校成立,先父執友王述之伯伯出掌校長,家母為恐分心校務,又擔心舍弟疏於照拂,將其送該校就讀,得便由王伯伯就近隨時看管。時值暑假,家母帶著舍弟及學生黃阿清到羅東參加中學第二次招生,也是為了參加「鄉民代表會」爭取棉被經費改善寄宿生之寢具,我和哥哥放假在家,遇到強烈颱風,山路斷絕,電訊不通,家母牽掛學校及暑期留校輔導的住宿生,又心繫我們兄妹三人,從一大清早,風漸息雨未止,颱風警報尚未解除,就帶著弟弟及黃阿清,從廣興徒步經寒溪至古魯遇山洪,端賴學生家長,身上綁著繩索背渡湍急的溪水,攀越兩個索道山谷,再沿蹦蹦車道而行,有的橋樑被山崩的滾石折斷,家母及黃阿清、舍弟三人,走在搖愰的枕木上為免翻落山崖,手牽手緩緩蟹行,山洞已崩塌無法穿越,只得從崩塌的洞頂攀爬,抵家已是午夜時分,家母敲著廚房的後門,大喊開門,我和哥哥妹妹三人,在疲累饑餓中驚醒,惺忪中擔心是虎姑婆或大野狼的變身,不敢開門,等看到了媽媽,三人抱著媽媽嚎啕大哭,家母放下手中用姑婆芋葉包著一塊塗抹了鹽巴的豬肉,咕嚕咕嚕牛飲了大半壺的水,已顧不得壺中是開水混雜著屋漏水,她找來藥箱,因藥棉已泡過雨水無法使用,只見家母拿起碘酒瓶往雙腳倒,這時我才發現家母雙腳都磨破了皮淌著血,她對學校的責任感及對兒女的牽掛,因而忘卻疼痛,令我一陣鼻酸,覺得忽然成長,「姊代母職」應是我孝順她,減輕家母牽掛,分勞解憂的唯一辦法。家母雙腿膝蓋的磨損,使得今日不得不裝置人工膝關節,皆是當年過度使用所致。但當時即使了解,然迫於環境,又能奈何!不由得使我羨慕起黃巢<菊花>詩作中「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的青帝,當時我若能為青帝,家母也可以不用受此磨難。慶幸的是舍弟也沒辜負家母的苦心,畢業後考上臺北師大附中,給了家母很大的安慰。
垂誡仍鐫銘 服櫪萬里心
假日時,家母除了要洗一星期來堆積如山的換洗衣物,還會撥時間用脫脂奶粉、牛油、砂糖及少許酵母粉做餅乾,有時放兩個雞蛋,切成菱形,放在大鍋中以小火烘烤,烤得兩面淡黃,酥脆而帶奶蛋香,成為獎勵住宿生和我們兄妹四人的零食,每位學生吃在口中,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畫面,至今仍清晰如在眼前。烘烤工作成為我的專利,我也很樂意做,因為我可以無條件的先品嚐。
學校督學來訪,就是我得犧牲課業回家煮飯、洗菜、切菜先作準備。因為沒有電鍋,真正是名副其實的「燒飯」,費力耗時,並得隨侍在側。首先要劈柴生火,繼之米下鍋得先以大火煮至滾沸,為防飯湯溢出澆熄灶火,得手持鍋蓋,依沸騰狀況而微張其大小,鍋蓋不能全掀開,否則米飯不香Q,至水分快收乾,就得撤掉些柴火,蓋緊鍋蓋以微火再悶,直至發出焦香味才算大功告成,然後整鍋端起放在灶檯後保溫,而鍋底也會結一層鍋巴,盛完飯後,鏟出鍋巴,洒上白糖及芝麻,成了飯後最美味的甜點,這得憑經驗,過則燒焦,不及則米飯不Q,家母總是在人前誇我乖,會煮飯,用這頂高帽戴得煮飯成了我的工作,直至小學畢業。如今代之以電鍋、電子鍋,也少了燒飯的附屬品—鍋巴,「甜蜜的辛苦」至今仍令我懷念不已。當然,除了煮飯,在家母身旁遞油、鹽、醬、醋,端盤碗,更是前面準備工作的延伸,也因此學會燒了一手受誇的好菜,家母常說「多學習,吃虧就是佔便宜」,真是言近而旨遠啊。
記得有一次縣政府洪督學等來校視察,家母中午趕回來燒菜,將炸過春卷的一鍋熱油放在腳邊,轉身一腳踢翻整鍋油,澆在右腳上,立刻成紅赭色,但仍繼續燒完了菜才用涼水沖,又用涼油浸泡,仍免不了起泡潰爛發炎,右腳背上的烙印久久才漸褪去。家母的忍功是我永遠不會忘的。
家裏養的雞鴨,除了雞鴨蛋,幾乎都祭了賓客的五臟廟,年節時,家母也趁機請請平日幫忙學校的林務局工作站的人員,以及單身的老師,有一年過年,做香酥鴨,將煮熟的鴨子從湯鍋中撈起,塗抹上蜂蜜,放入滾沸的油中炸,當鴨子一入油鍋,立刻熱油四濺,濺得家母滿臉及雙手,我在旁也遭波及,家母要我趕快用濕毛巾冷敷,唯恐宴席中掃興,她則繼續完成未完成的菜才上桌招呼賓客。沒幾分鐘,家母成了大花臉,當賓客盡興而歸,輪到我們上桌,只剩下邊來少肉多骨及賓客口下留情的殘餚,家母仍未去處理燙傷的臉手,知道我們又會抱怨,沒等我們抱怨,家母就先安撫我們說:「受人點滴不能湧泉以報,至少請頓飯以表誠意,好東西請人吃,這是應有的待客之道」,直至今日,凡是提起家母的人,總是對她的誠懇待客,熱忱助人,稱讚感激,我們深感榮焉,但這豈是當時我們所能瞭解的?
最令我們感到比學校小朋友幸福的是每次家母下山出差回來,定會買小學生、淘氣的阿丹、小學生漫畫書等刊物,及小紅帽、七個小矮人、魔豆等童話故事書,我們四人可以享有第一手閱讀,然後再送到學校給小朋友閱讀,同學們排序等候投以羨慕的眼神,那種幸福滿足的優越感,早把家母下山出差丟下我們後的孤單無助拋到九霄雲外,家母也不忘提醒我們:「要懂得珍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要我們快快看完,送到學校,不要讓小朋友等太久。所有的書只要一出家門就成了校書,我們想再看也得依序等候,一切依照學校借閱的規定。舍弟心有不甘,常在書後偷偷寫上「×××的書」,寫歸寫,只是乾過癮。家母常說:「書是供人看的,不是擁有拿來裝飾的。」至今朋友或學生來借書,我定毫不吝嗇,儘管古人每有:「借人書是痴,還人書更痴。」的警語,但我還是「雖不還仍屢借」,這是家母的的銘訓,永遠鐫刻心底的履踐。
價格可以用錢來加以評定,而價值就不是錢可以估量的了,就人生的意義而論,應該是只有價值的高低,絕不可能有價格的多寡,家母的幾十年的奉獻,見證了臺灣山地國民教育史,她「實處著腳,穩處下活」,就像落花生,在平凡裏有雄奇,在渺小裏有偉大。家母以光風霽月的襟懷,顯示喬嶽泰山的氣概,雖然我們從小失去了父親,但家母的「身兼父職」,隱忍自己的辛勞及苦楚,給了我們兄弟姊妹四人滿滿的愛,使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從沒羨慕別人有父親,「她」是我們兒女心目中最偉大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