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不被人們關注的時代裡,人命如螻蟻、如草芥,他們在深山窮谷,固陰冱寒,悄無聲息地承受著自己的命運,我們無法想像那山區是多麼的險惡無常,一早上工,人說沒就沒了,飄如陌上塵,逝如薤上露。因為永遠無法預知下一刻發生什麼,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何時就突然終結。這些攫人心魄的悲慘往事,不曾在,也從來都不會出現在林業史冊的宏大敘事裡,但祖祖輩輩浮沉的洪流,頃刻即將淹沒……卻在他們後代的我們眼前,如跑馬燈似地在眼前轉動,思緒就此定格。
早期大元山林業,四公里山地鐵路沿線,1號坑至7號坑,以及翠峰線8號坑木流籠以上原始森林的開發,集材部分都以人力為主,砍伐後的原木使用木馬,將巨木拖運至木頭止檔場,再以人力方式,使用簡單的鶴嘴(山區林工稱為拄櫓)將原木裝上材車,再以人力放送至暗霧索道。四公里山地鐵路原先以人力放送為興建目標,坡度較大。
民國39年結束以人力的作業方式,翠峰蹦蹦車鐵路線開始改為大型的纜線架空索道以及使用蹦蹦車(汽油機關車)拖運材車,由太平山林場調播至大元山分場,約在民國41年完成,開始進行大元山森林大量砍伐的作業,集材組將滿布深山的原木吊掛至集材主柱旁,裝材組的工作就是將原木吊掛安放材車上。巨大原木經蹦蹦車拖拉、索道放送源源不絕載往羅東竹林。
日本林業開發早期以人力為主日本大量開發森林始自大正時期,技術純熟,保有齊全資料。台灣林業開發技術雖然源於日本,但時空因素與政權更迭致使資料殘缺,蒐集林業資料時發現日本留下的影像清晰程度讓人驚嘆,可見科技遠勝台灣,以下圖片約是大正時期拍攝。 日本早期以木馬放送原木。《圖片來源:11/2(土)上松教室 木馬引き大会参加のご報告です 》日本早期以人力放送原木。《圖片來源:日本 近代化遺產「國有林森林鉄道」軌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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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材工陳報,早先是在太平山工作,因是一般勞工收入不多,於民國39年聽聞大元山需要有經驗林工,那幾年大元山開始由人力轉換為機械運作的階段。因此舉家遷居大元山,工作地點在翠峰山地鐵路線8號坑(溪)跟9號坑(溪)之間地域,擔任裝材工頭,收入遠較太平山時優渥。
陳伯伯當時是裝材組工頭。工頭必須對均衡及平穩具有判斷能力,每枝原木安放都需工頭決斷,機關車拖拉滿載原木行駛在蜿蜒曲折鐵道,若平穩欠當容易脫軌(山區稱為敗馬),損失的是全機組的薪資。
安放原木前的前置作業必須將「車心」對準妥當。「車心」的凸出圓球略高凹入處,以機油或牛油塗抹後可以靈活迴旋,稍微上下左右晃動,作用是材車行經彎道時可以靈活轉動順暢。
人力轉換為機械運作,作業時勞工與集材主機操作員(山區稱為司機或駕駛)之間默契及信號都沒有達到熟稔地步,尚在磨合溝通之際。陳伯伯在裝材到半途時警覺整台車左右不均衡,必須重新吊起全部已經裝好的原木,然後重新放妥,經調整後發現「車心」有異常,已經脫離軸心位置,馬上以信號要求操作員再度吊起停止放下原木,將其停止懸吊不動,再探頭查看,目測偏離軸心的距離、位置,然後以鶴嘴(山區林工稱為拄櫓)微調,讓車心能夠崁合。
集材主機操作員除需與裝材工頭溝通外,還要注意並同時操作集材組的動態及進行運轉,或許閃神疏忽看錯信號以致扳動機械手把將原木放下。旁邊一起裝材的同夥發出驚喊,並大聲呼叫制止,但已經來不及。陳伯伯頭殼當場破裂,眼球脫窗移位,立即死亡。這是大元山首次發生工殤事件。其後大元山林場林工作業在極度危險的環境,無法預測的職安事件時有發生。
工作站念及其子女尚幼,還在念小學階段,因此安排陳嬤去大元國小學生宿舍煮飯,薪資雖低但不無小補。
大元國小學生宿舍,係因家長工作的地點散居翠峰、晴峰、暗霧、中間、古魯等地,往返山區住家,交通銜接順利也需一天時間,大元國小多數學生必須住學校宿舍,故每日三餐必須在宿舍餐廳就食。
大元國小教師大多未婚,都住工作站的宿舍或是學生宿舍的邊間房,也有未婚女老師借居校長住處。
《詳情請瀏覽:學校宿舍伙食概況》
基於上述原因,工作站因此安排陳嬤和林嬤為教師和學生料理三餐。
陳嬤和林嬤都喪偶寡居,皆有讓人無法想像的悲苦背景,尤以陳嬤更是坎坷,聞之令人抆淚。
林嬤是校友蔡林銘、程鈺娟、程麗洪的外祖母。
林嬤本名林盧阿平,夫婿林金川,是當年林場擔任開闢山地鐵路或運材公路的炸藥師,配有馬匹載運相關配備,那時松羅山也有生產原木,在一次松羅溪暴漲時被沖走。林嬤經人介紹入大元山擔任學生宿舍廚工。
陳嬤是校友陳金成、陳明、陳阿菊的母親,林聖興、林秀英的外祖母。
陳嬤,本名陳李母,居彰化縣田中鎮,與夫婿陳報先在太平山工作,於民國39年舉家遷居大元山。因夫婿的突遭變故,全家頓失賴以為生的經濟支柱,經濟陷入艱困,陳嬤去學生宿舍煮飯,家中孩子三餐都由鄰居游愛珠的母親照顧。
游愛珠母親是大元山區聞名的大善人,照顧陳家兒女,無償供食,未取分文,直至搬去四公里,兄弟至今仍然心懷感激,常向山區朋友提及。
陳嬤喪夫後,長子陳聰(山上的綽號「火蓮仔」,很有名氣。)很孝順,家變後擔起重擔,毫無怨尤,陳嬤兩女陳阿雪、陳麗花輟學就業,弟弟陳金成考上頭城初中,卻無法就讀,至深山當「童工」,擔任集材尾柱到集材機操作員之間溝通的旗號手,幼女陳阿菊小學畢業,幼弟陳明當時在懷孕中還未出世,在兄姊就業貼補家用後經濟稍微改善,後就讀高職。
陳金成「童工」賺的錢全交給大哥。後來長子陳聰在大元山林場擔任集材主機操作員(山區稱為駕駛或司機),大元山林場裁撤後,陳嬤攜全家返回彰化田中,長子陳聰於彰化田中往南投民間赤水村入村路口北天宮前經營「赤水叩仔嗲」,賣蚵嗲、肉嗲、炸番薯、米糕、.......,店面寬敞,生意興隆,是網路評價很高的熱搜名店。
陳嬤在大元國小學生宿舍擔任廚工,一大早就得到宿舍準備早餐,夏天天亮得早,氣溫宜人,但入秋後天亮得漸遲,尤其到了冬天得摸黑提著電石燈頂著寒風趕至學生宿舍,更辛苦的是山上的水缸,正確地說應是大方木桶,是用檜木板釘成的方形木桶,蓄存著引來的山澗水,冬天在表層結了一層薄冰,得先敲裂才能舀起凍手的水來掏米,所以她想出了一個辦法,前一晚飯煮得多一些,早餐的稀飯,只要把飯加水煮滾即可,當然那是水泡飯,沒有稀飯的黏稠。後來李校長夜間巡視宿舍,發現廚房老鼠四竄,不許她前夜多燒些飯,可以前一晚收拾清理好後,趁水未結冰,先將隔天煮稀飯的米洗好,添加水浸泡,免得第二天水凍手,而且浸泡一夜的米煮起來也快。山區沒有娛樂,陳嬤以玩「四色牌」為樂。常因沉迷玩牌,疏於照顧自己的孩子,孩子的衣服掉了扣子、破了,視而無睹,李校長常常趁午間把他的孩子叫到校長室幫他們縫補。事後她會告訴陳嬤﹕「山區沒有娛樂,先生也不在了,以玩牌為娛樂消遣,當作一種紓壓,無可厚非,但不能沉迷耽誤了學生的三餐,更不能因此疏忽了衛生。寄宿生兩週返家時,你不用上班煮飯,少去玩四色牌,多陪陪自己孩子,對他們生活也要多些關愛。沉迷賭博的人,很多都債台高築,傾家蕩產,也有很多人丟了工作,失去朋友。」雖然陳嬤點頭,但是她還是戒不下此癮。陳嬤因玩「四色牌」還引出工作站大火的序曲。
大元山工作站大火發生於民國五十七年九月十一日那一天。這場大火竟然發生在火災防範最嚴密的大元山行政中樞及警察派出所,真是匪夷所思。那一天,既沒有太陽也沒下雨,天色卻顯得有些詭異。午後時間,仍一如往昔,工作站食堂裡熙熙攘攘的客人吃完午餐搭蹦蹦車繼續往翠峰、晴峰方向趕路回家,廚師可能去午睡了,在事務所上班及附近工作的用餐客人也都各自回去自己崗位,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聽不到學生的嬉鬧聲,山上又恢復了往常的寧靜,只有派出所上方的員工宿舍裡牌友們正在玩四色牌,偶而傳來玩牌的喊叫用語及輸贏的大叫聲音,山區就是這麼有人情味,只要不發生糾紛,彼此存著默契,便不會干預這僅存的消遣 。
突然,一陣狗吠聲劃破這凝結的寧靜,大約是2點40分左右,派出所這排木造房屋竟然竄起濃煙,好像失火了。牌友們看到窗外縷縷黑煙趕緊放下手上的四色牌,大叫:「火燒厝!」派出所這一棟共有4間,除派出所外共五戶人家(其中一間再分隔,分住兩戶人家。),隔一條步道就是事務所辦公室,蔓延的火勢首當其衝的是事務所與派出所之間總機交換室,總機值班緊急通知各單位搶救,事務所值班趕緊敲打救火鐘(是以短鋼軌吊掛著,火警時以鐵條敲打)並搶救事務所 裡重要文件,附近聽到鐘響的紛紛前來搶救,無情的火迅速延燒至整個事務所。
在事務所上方200坎(200個階梯)苗圃工作的婦女們發現山腳下不尋常的濃煙,放下工作,一路奔跑下山。
「3000塊會錢如果被燒掉,怎麼辦?」
「有貴重的金飾放在衣櫃裡,怎麼辦?」
「免驚!趕快搶東西。」旁邊的同夥急忙安慰。
遠在溪底苗圃工作的眾媽媽們,四公里及鄰近的員工、學校的師長全都動員幫忙滅火,有些附近住戶看火勢無法掌控,紛紛將棉被及貴重的東西背著,遠離火災現場,駕輕便台車往四公里搬。
在慌亂中,每家不想讓人知曉的秘密竟然和盤托出,火災後還鬧出不少糾紛。山區普遍貧窮,借錢難,討債更難,因此誰都不想讓外人知道家裡有錢財放著。
山區的建築物都是用檜木依山而建,無情的火吞噬著檜木建造的木屋,熊熊的烈火,觸目驚心,火勢若不及時控制,就有可能往上延燒,那後果就不堪設想。婦女們驚惶失措。無助地下跪,祈求老天爺幫忙滅火。
猛烈的火焰,滅火器根本派不上用場,又沒有灌救用的輸水帶,只能提著水桶或臉盆,一桶一桶、一盆一盆的潑水撲火,或許老天爺疼惜這些無助的山頂人,雖然沒有及時雨,火勢並未往上延燒,總算撲滅了。燒毀兩棟房屋,吞噬了5戶的家當及事務所被燒殆盡,財務以及重要資料檔案的損失難以估計,所幸無人傷亡。聽耆老餘悸猶存的描述往昔這兩場火災,彷彿身歷其境,歷歷在目 ,不得不撰文記述。
想到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這本書〈自序〉中提到:「我這輩子,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我拿起筆,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寂靜的我獨坐在寂靜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窩就會流出淚水,提筆則更是淚流不止……一個平淡的詞語,常包藏着無數寒夜裡的心悸。我想,往事如煙,往事又並不如煙。」此刻的我,一如章書中的心情,父祖輩往日生活的影子,確實源源不期而至,如跑馬燈般一幕幕躍上紙頁,原來握在手裡的,並不會永遠留在手中,而從時間底下溜走的,卻是我童年難以抹滅的生活片段。
下面圖片來自:悠悠嵐山 太魯閣林業影像集 花蓮林區管理處 2018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