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清明連假,0403花蓮芮氏7.2強烈地震造成花蓮地區、中部橫貫公路天祥至太魯閣段、蘇花公路和仁至崇德段嚴重災情,地震剛過,餘震不斷,專程趕赴羅東運動公園訪談校友陳麗鳳,過程中宜蘭地區多次芮氏4.0以上餘震。
她小心翼翼地從隨身攜帶的包包裡拿出一本書,赫然發現是筆者編輯的「雲的故鄉-遲延五十年的畢業紀念專刊」,她存放得非常周全就像剛買的新書,這本超過15年的舊書在她身邊精心保護之下,嶄新得讓人驚訝。
她說這本書是她的精神食糧,在失意困頓時,在想念老家時就會拿出來撫著書面,或翻開書頁回想那段永遠難忘的人生過往。
她撫著「雲的故鄉-遲延五十年的畢業紀念專刊」娓娓道出,對在200崁(台階)苗圃「家」的懷念,對生命肇始的「根」無比思念。
她至今對雙親充滿懷念,認為尊親是偉大的,是心目中的偶像。
父親陳連枝是大元山林場造林作業及苗圃育苗的監工,整片大元山區全是工作範圍,母親陳阿秀是得力助手和精神支柱。
平日,父親與兩位老兵老周、老馬巡看200崁(台階)及南澳北溪溪底苗圃,三人同為監工,相互分工,密切合作,如遇工作需要,像整地、施肥、拔草、拔苗.......需要眾多人力投入,就招募臨時工,這些臨時性的工作就是居住在「工作站聚落」和「四公里聚落」兩處婦女賺取少許工資貼補家用的機會。
陳家和兩位老兵住家就在200崁苗圃右側邊角。
陳麗鳳心目中永遠尊崇的父親,於民國30多年隨著姑丈到太平山蘭台苗圃工作,那時非常年輕,工作勤奮,加以識字精於數字計算,深獲上級賞識。後升遷至大元山林場擔任苗圃監工。父親是工作狂,責任感使然,勤奮工作,甚少下山,山區婦女都是已婚眷屬,沒有適婚女性,40多歲仍未結婚。
祖母是非常保守的傳統女性,渴望父親能早生貴子傳襲香火,聲聲催促之下與同為家鄉五結的母親結婚,兩人年齡差距超過20多歲,婚後奉養隨侍祖母,在200崁(台階)定居。祖母是山區唯一纏足婦女,山居生活全家感情非常融洽,家裡一團和樂。
父親是孝子,深知祖母早日抱孫的期盼,初時每隔3年懷孕,但連續出生女孩不免造成祖母遺憾,孝順的父親眼見老邁祖母身體日漸衰退,希望在祖母有生之年抱孫只能速度加快,每隔一年便懷孕,終於得償生子,稚嬰出生6日就抱至床前撫慰至親,9日後祖母心願已了,溘然長逝。由於晚婚,更因此眾多子女肩膀擔子也顯得特別的沉重。
父母親擁九位子女是山區最眾多家庭。
沒有「四秀仔」可以吃,大家就到苗圃四周不遠的山野尋覓刺波(懸鉤子、覆盆子)、鹽酸仔(台灣原生秋海棠科植物)、甘蔗(火炭母草)、山桃(台灣野生獼猴桃)、山葡萄(水麻)、野生愛玉子.......,一解嘴饞。
台語「四秀仔」,發音sì-siù-á ,就是「零食、零嘴」的意思。
好久時間,父母偶而會帶回幾粒人家贈送的金甘糖、口哨糖或酸梅乾,許久未嚐的美味,大家都捨不得吃,總想長久享用這夢境裡才有的味覺,不想一下子吃完,商量後只會拿出一顆,然後每位在嘴裡含一下下就輪給下一位。
有時看到同學吃過的紅芒果乾扔在牆角或垃圾桶,趁著沒人發現馬上拾取放入口袋,或爭著倒垃圾到偏僻角落將紅芒果乾擦乾淨(當時學校垃圾除紙屑外很少其他廢棄物而且極其少量,衛生紙還未出現,都用隨身攜帶的手帕,垃圾很乾淨),放學回家再拿出大家一起分享。
九位孩子就是在如此艱困環境中相互扶持,共甘苦,至今感情依舊非常濃郁。
大家最喜歡和游家(陳韋穎、游信良姊妹)孩子一起玩耍,將幼小弟妹放在甩籃裡,年紀大的就可以盡興玩樂,玩得忘情弟妹更不會哭鬧只會呵呵跟著笑在一起,當15位孩童玩得興高采烈時簡直可以把屋頂掀翻。
山區的甩籃是以背巾或被單代替竹籃,兩邊用長麻繩綁住然後繫在樑柱上,再以繩子牽拉。
陳麗鳳毫不諱言自豪得說,全山區所有人都在破壞森林,只有父親在保護森林。
父親是一方主管,家裡就是辦公地方,配有4M 型磁石式手搖電話機,在山區只有她家才有。
陳麗鳳的父親因家貧沒有上過學受過教育,但努力上進,刻苦學習,精於數字算計,熟諳日語,擅於與泰雅族原住民溝通,尤其寫得一手好字。苗圃必須經常雇用臨時工,填寫報表,計算工資都難不倒他,工作站主任 林木溪非常賞識他的工作能力,曾經想延攬進入事務所辦公室經辦業務,但公文書寫及流程繁複非其所長,只能婉謝。
精通日文的父親在國外書報雜誌上得知美、日、歐的農業已經步入精緻化,他研讀後將這些技術運用到樹苗培育上,所育樹苗品質優良,除供應大元山和太平山兩座林場,還供應台灣其他林場的造林,甚至外銷至美、日。
台灣當時的農業只是做整地、播種、鋤草、施肥、收割的流程,還沒有思考在各個過程中予以精緻。各處林場的樹苗培育也是如此,所以樹苗的品質經常無法抵禦自然力的頑強抗拒,導致樹苗生長率普遍低落無法提升。
父親突破性的育苗技術影響甚遠,從此台灣培育樹苗步入嶄新局面。家傳的照片可以看到父親嚴謹認真的態度和求知的勵志精神。
篩土:以篩板過濾適合培育樹苗的土壤,必須具備排水效能極佳不能積水的土壤。
敷平:將適合育苗的土壤慎重敷平,不能出現坑窪不平的現象以免造成積水導致種籽腐爛或流失。
撒種:大元山區的紅檜、台灣扁柏和日本引進的柳杉都是毬果,種籽細微得眼睛幾乎看不到,播種時必須謹慎不能疏密不均。
護種:剛播下的種籽非常脆弱,無法承受日曬雨淋必須以菅草或箭竹加以覆蓋予以保護。
以上這套工法只是整地和播種的呈現,其他過程也是如此作業態度,這些精緻工法還未套用在農業上,當時還非常生疏。
父親以如此先進的工法培育樹苗難怪品質優良,外銷美、日引起外國客戶好奇,數度派員前來考察並觀摩學習。父親熟諳外語被指派為翻譯、解說服務。
除樹苗培育外,大元山林場的造林繁重工作也落在陳麗鳳父親的肩膀上。
造林是項繁複粗重的勞力工作。森林砍伐及集材作業結束,山林滿目瘡痍,光禿禿毫無生機,必須等靜7至10年讓土壤恢復生機,讓雜木雜草生長繁茂,之後招募刜草工將雜草砍成一道道「草溝」,再將樹苗沿著「草溝」種植在地面。
新種的樹苗必須適應天氣變化,更需要適應土壤的酸鹼度,因此生長速度比不上周圍的雜木雜草,每年都得沿著原先「草溝」將樹苗旁邊砍草清除,此項刜草作業必須持續三年。
這種吃重的造林工作,此時輪到翠峰山地鐵路以上婦女打臨時工賺取少許工資貼補家用的機會。使用的工具刜刀和鋤頭必須自備。
造林工作吃重且需時長久,工程龐大並非少數眷屬婦女所能負荷,必須外地招雇臨時勞工,當時常見的是退伍老兵。
隨著森林開發,工寮聚落也隨著搬遷,但都會保留一棟做為造林的臨時工居住的地方,山區的人稱為「刜草寮」。
造林作業期間,父親是監工時常離家,必須入住「刜草寮」,就近照顧並指派任務給這些外來的臨時工。
陳麗鳳的父親還有一項山區無人能及的技藝,那就是「殺豬」。
為了增加家庭收入,父母親在苗圃旁邊種植番薯,將番薯籐及葉剁碎以養豬,養肥後開始研究如何「殺豬」,熟能生巧,技術高超成為第一高手,山區只要殺豬都由父親操刀負責屠宰。父親可以藉此機會收取紅包支付家用,也可以拿些雜碎或豬肉回家,全家一起分享好久好久才能一嚐的美味。
陳麗鳳的父親是負責的工作狂,全力投入職責範圍內的工作,無法分心家庭照顧,這重擔就由母親承擔。
陳麗鳳對母親的思念尤勝父親,母親始終肯定父親的成就,始終扮演堅強的賢內助,絲毫沒有任何怨言。
當父親往南澳北溪溪底苗圃工作,200崁苗圃工作就交給母親發落,指派的作業就由母親分配臨時工完成。
父親前往造林入住「刜草寮」,母親必須跟隨前往負責團伙煮食給臨時工,即使是懷孕也不例外。父母親離家工作,姊妹就交給隔壁的老兵老周、老馬照顧。老周、老馬的煮麵和饅頭、水餃美味至今令他們姊弟念念不忘。
至孝的父親為了完成祖母的香火傳承心願,致使母親必須短時間內接連懷孕,加以妊娠期間沒有休息養胎繼續勞累工作,造成身體耗損過度,幾次危機出現雖終能僥倖度過難關,事後更不曾聽到對父親的埋怨,事事順著父親之意。父親往生,母親經常拿出珍藏的照片緬懷恩愛的時光,裡面有胼手胝足的山居家園,有篳路藍縷的艱困歲月,有披荊斬棘深深刻劃的創傷烙痕。
隔壁的老兵老周經常照顧這群姊弟,深深感覺可愛可親,非常疼愛她(他)們,陳家眾多子女造成經濟壓力,看在眼裡也想幫忙,於是到羅東買了許多黃金和提領為數不少的現金以及漂亮的衣服放在父母親面前,以姊妹大夥依舊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骨肉不會分離,可以親上加親,試圖說服領養一女,並以此「親家」做為藉口設法接濟協助。但母親感覺身邊骨肉是自己身體的一塊肉,父母雖然貧窮卻深埋不服輸的骨氣,討論後決定寧可多吃點苦也無法割捨,即便以稀粥果腹,始終沒有答應。老周後來雖然結婚,但婚後多年仍舊沒有後嗣,妻子並未入山居住,對姊弟的照顧絲毫沒變。
一年一胎,父親幾近60歲才得子,晚年得子,父母親自然視為珍寶,嬌小矮瘦的母親都將兩位弟弟及妹妹中最幼小的帶在身邊照顧,身上背著一娃,手上抱著一娃,另一隻手還牽著一娃前往苗圃工作,一路上好不辛苦。到達作業地點就將兩個畚箕互對或將遮陰護苗的竹篦仔平鋪,然後將襁褓弟妹放入限制活動範圍,以策安全,又方便照顧,其他女娃只能交給年紀大的姊姊負責照顧年紀小的妹妹,或者妹妹跟著姊姊到大元國小「陪讀」,到操場盪鞦韆玩翹翹板。
若是前往南澳北溪溪底苗圃,走山路顧及安全及喘氣順暢,就將兩位弟弟放在畚箕內,再以扁擔挑著。
陳麗鳳的父親為了讓祖母能夠無憾闔眼了卻心願,生育子女眾多,致使家境陷入窘困,責任驅使只能拼命工作盡量賺取薪資改善環境。
大元山林場裁撤,所有造林完成作業,苗圃育種任務結束,陳麗鳳的父親已經超過60歲老齡,為著改善家庭環境只能離開擅長喜愛的園藝,選擇「殺豬」為業,沒有接工的空檔拚著老命充當以勞力為主的臨時工,試圖讓生活稍微寬裕。
當時的宜蘭還未有屠宰場,肉攤通常到農家挑選豬隻,隔日清晨就地屠宰再運至市場販售。陳麗鳳的父親就是以此為業,收入不差,但超過數百斤肥豬在蠻力掙扎過程甚為耗時耗力,父親老弱身軀終究經不起折騰。
陳家九位子女眼見父母親這般辛勞,始終沒有任何怨言。雖然父母無法提供充裕學費,大家都缺乏讓人稱羨的學歷,但都沒有懷憂喪志,堅持「父親的聰慧可以遺傳,母親的堅韌可以學習,祖母堅持的家風可以承襲」,這一輩的失意可以平凡、平淡、平實捱過,相互體諒,相互扶持,終有播雲見日、否極泰來的將來,姊弟除了滿懷感激,父母的恩情這輩子永存心中。
家是生命的搖籃,是我們的根,家庭的凝聚力是需要每個成員一同建造去累積,有凝聚力的家庭給人一種齊心和同心的感覺,像陳麗鳳的父母,給兒女的陶染是「愛和包容」,遇到困難會彼此關心和同心協力的解決困難。而一個家庭是否幸福、平安,後代能否成器、成材,跟這個家庭中的女主人的行為處事,有很大的關係。所以陳麗鳳對母親的思念尤勝父親,從他流露出﹕「母親是父親的得力助手,母親始終肯定父親的成就,永遠始終扮演堅強的賢內助,絲毫沒有任何怨言。」確實,家裡有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任勞任怨,何愁這個家不興旺、不幸福?
與陳麗鳳訪談的談話裡,對自己子女和姪甥延續家風的堅持和努力拼博的事業都感到驕傲。
陳麗鳳就像「山上人」常見的爽朗善良,純樸好客,更是充滿自信與堅毅。
她歷經生命考驗,身受「王公」保佑疼惜,度過層層險關,現在擔任「二結王公廟」志工,身上散發氣息讓筆者感受到大元山那股親切如春風般沒有距離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