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山晴峰山區,包括翠峰湖,所有伐木與集材員工幾乎都攜家帶眷住在簡陋低矮的工寮內,這些山區林場工寮用鐵皮搭建,四周是以破舊的木板圍繞,夏天時熱得像烤爐,冬天時變成冰箱,遇到颱風來襲,屋頂極易掀掉,鐵皮到處亂飛。
工寮依工作地點改變而遷移,通常每年需遷一次,砍伐集材地點每搬遷一次,海拔也越高,天氣越寒冷。
這些工寮都是暫時住處,設備非常簡陋。
砍伐集材結束後,只見整座山頭滿目瘡痍,一片狼藉,光禿禿了無生意,連箭竹菅芒都見不到蹤影。
每座集材機坐落位置為方便作業,通常都選擇地勢比較寬敞的地方,集材機搬遷後往往變成員工工寮興建的位置,又為了居家取水方便,工寮時常以接近溪水為考慮依據,有些工寮甚至直接興建在溪澗裡,這些 砍伐完畢殘留下來沒有生命的樹根已經失去水量調節的功能,盤纏的土石鬆軟,每遇颱風豪雨便會流失塌陷,加上伐木後剩餘無用的枝幹被溪流沖走,湍急的溪水挾帶土石泥漿、木頭急沖直下,免不了發生土石流造成生命威脅。
民國五十三年其中有一集材機組的員工工寮建在晴峰線中段“樹母林”的枯溪山澗裡,這裡有一座彎度很大的鐵路橋樑,蹦蹦車拖拉的材車時常在這裡發生“敗馬”,整列載運木材的材車摔落橋下。
這裡也曾有林場外包的木材商運用木馬方式集材,設有小型汽油發動的鋸木機。
居住在這裡最大的困擾是溪水常斷流,水管引不到水,煮飯、洗澡必須從500公尺以外的溪澗挑水。
有一次颱風夜,狂風直撲,驟雨傾瀉,只聽山谷巨響,轟轟流水狂奔,工寮屋內積水盈尺,知道已經發生土石流。
午夜時分,孩子的父親穿著雨衣,全身濕透,剛從狂風暴雨裡回來,他夥同幾位員工在水淹膝蓋的狂急溪流裡涉水至上游探勘情勢。
「趕快叫醒孩子,上游山壁嚴重崩塌,可能會造成土石流,要隨時準備撤離避難。」
孩子的母親叫醒兄弟姐妹們,眾兄弟姐妹睡眼惺忪還不知道發生何事,只見家裡的木屐浮在水上,水位接近通鋪地板的高度,孩子的父親穿著雨衣站在地上,膝蓋已經被水掩過。
兄弟姐妹睡意全消,急忙穿上雨衣雨鞋,工寮外面狂風肆虐,溪水的湍急聲加上怒吼的風雨聲,好不恐怖,所有員工都已經準備妥當。
「組頭要大家將房門窗戶釘實,不要外出,現在 正值深夜,如果冒然撤離,光線不清楚,走在濕滑的橋上更危險,不小心 被強風吹襲摔落橋下讓溪水沖走,連屍骨都找不到。」
屋外傳來吼叫聲,傳達組頭的意思。
全機組的工人及眷屬知道組頭無意撤離,只好用鐵鎚將門窗釘得更實,但仍然身處在險境裡,眾人只好跪在地板上合十膜拜祈求能避過災難,否則全體員工及眷屬都要罹難,希望上蒼垂憐能夠避過這場大浩劫。
颱風過後隔日早上,大家才看見颱風已將山上殘留木頭沖刷下來,就在工寮門前形成堰塞湖,眾人此時方知生命是撿到的,慶幸平安無事。
但事後大元山工作站卻未將此工寮聚落搬遷至安全地方,直至該地區木材砍伐結束才搬到其他工作地點。
「
歷年來大元山發生土石流,造成傷亡,最著名的應是民國五十八年九月的艾爾西颱風, 宜蘭年平均雨量是4000公釐,此次颱風三天雨量達2300公釐,有五名員工及眷屬被沖走, 其中一名在驚濤駭浪中自行抓住鐵纜線脫困。當時蘭陽林區管理處竟然將找回流失木材列為首要要務,員工及眷屬之撫卹及慰問反而疏忽而引起怨懟。這一重大災難因此受到重視,氣象局就在此設立雨量測候站。
此次古魯水災造成人員傷亡及木材大量流失,加速大元山運材路線裁撤的命運,裁撤的速度像是災禍逃難般,連蹦蹦車都無暇開入機關庫。
阿賢是這次古魯土石流自行脫困的倖存者。
民國五十八年逢中秋節剛過,阿賢帶著中秋節祭祀時的物品前往古魯探望辛苦的父親,想不到,這次返鄉之行,竟是阿賢人生最大的夢魘,至今仍然常常在深夜時分驚醒。
以下是阿賢口述狀況:
民 國 58 年 警 報 颱 風 列 表 |
||||||||
編號 |
中文名稱 |
英文名稱 |
警報期間 |
強度 |
侵台颱風路徑(九類) |
近中心最低氣壓(hPa) |
近中心最大風速(m/s) |
警報發布次數 |
196912 |
FLOSSIE |
09/30~10/03 |
中度 |
6 |
965.0 |
33.0 |
14 |
|
196911 |
ELSIE |
09/25~09/27 |
強烈 |
2 |
900.0 |
65.0 |
9 |
|
196908 |
BETTY |
08/07~08/08 |
中度 |
1 |
960.0 |
35.0 |
7 |
|
196905 |
VIOLA |
07/25~07/28 |
強烈 |
5 |
920.0 |
65.0 |
12 |
中秋節過後,記得是農曆八月二十二日,收音機播報,強烈颱風艾爾西來襲。但若與往年颱風相較,風勢強勁,但古魯溪水未見急遽上漲。
我的父親工作地點是古魯索道著點,大元山翠峰與晴峰山區砍伐的木材經蹦蹦車鐵路及山谷間索道的運輸系統,到達古魯索道著點是使用運材車的終點,我的父親及夥伴就是將運材車溜放至古魯集材場,然後傾倒在集材場內。古魯經寒溪至羅東的木材運輸改用卡車。集材場尾端下游轉彎處有一座非常堅固的水泥橋,跨越古魯溪,長度約60公尺,橋墩密而矮,漂流木及雜草容易堵塞,雖然常有員工建議必須經常疏浚,否則會有意外,但古魯事務所視若無睹,慘劇第一次在此堰塞的橋墩發生。
我的家在距離古魯溪上方約五十公尺的最高的坎場上,長排的工寮左邊算起第三間,屋前有自行搭建的雞舍。
風雖然不大,但雨勢卻越來越強,古魯溪越來越湍急,溪水挾帶大量泥沙及雜草往下沖,中秋節入夜前溪水正常。
山區沒有電燈,只能使用晦暗的煤油燈,加以是颱風夜,父親與我打算早點睡覺。
約晚間8點左右隔壁叔叔驚叫:「發大水了,大家趕快搶救物品!」
打開屋門一看,不得了,溪水竟然淹至門口,雞舍早被沖走了,原來橋墩已被堵塞,漂流木及雜草越積越高,堰塞情況越來越嚴重,形成很高很大的堰塞湖,土石流就在堰塞湖內翻滾打轉,驟然間形成堰塞湖的高度猜測應有五十公尺。父親和我冒著強風暴雨急忙將物品搬到屋後約三十公尺的山坡地,然後走小路至下方安全地點。
第二天,颱風已過,氣候晴朗,陽光灑落,看來像是整理災後的理想天氣。
從避難的地點遠望,整個河床都被土石填滿,古魯溪旁所有員工宿舍第一聚落房舍全被沖走,新形成的河床就在住家坎場上,昨晚第一次大水患的損失集材場全毀,木材全部流失,工寮雖然屋舍全毀,但人員均安全撤離。
古魯溪已經恢復往昔的小溪流,除河床增高50公尺外,都已經平靜無事。
就在慶幸逃過一劫時,突然有位熟識父親的叔叔走過來跟他說:「你們真好,東西沒有被沖走。」
遠眺昨晚在風雨中搶救的東西仍然還好好地放在山坡上,父親跟我說:「阿賢,我們去把那些東西搬到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
於是父子偕同住第一家的夫妻,第二家的叔叔,共五人爬上更高臨時走出的山路,打算搬運在山坡上的這些東西,父親是第四位,我則為第五位,走後不久,有位好奇的叔叔想看熱鬧跟在後面。
就將要到達東西堆放的山坡,突然後面那位好奇的叔叔大叫:「快跑!大水來了!」
短短數秒,泥水以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我們五人捲入土石流中,就在潮落將要潮起的瞬間,父親順勢用力將我推高,剛好可以拉住集材場固定集木柱的鐵纜線,我就靠著父親的這一推,僥倖獲救,父親四人則被滾滾的泥水捲走。
我身陷土石流裡,口鼻全被泥沙掩蓋,難過至極,土石流壓在胸口,根本無法呼吸,連翻身也難,心想難道也要在此喪命,口中喃喃自語:「我若獲救,會殺豬公感謝感恩!」
就在這瞬間,彷彿感覺靈光乍現,突然可以活動,於是便慢慢沿著纜線,自行爬上安全的山坡,獲悉趕到災難現場的人員看到有個從水中走出的泥人,還驚叫:「有鬼!」可見那時狼狽悽慘的模樣。
在這次的古魯水災,四人遇難死亡,只有我一人幸運獲救,事發災難第二天,溪水退了,在寒溪河床找到四具罹難者屍體,我的父親手腳及臉部雖然被石頭及木材劃得滿是傷痕,但衣服完整,其餘三人慘不忍睹。
當時蘭陽林區管理處把搶救漂流的木材做為第一要務,事後才以四人搶救古魯事務所資料遇難為依據撫卹,但遇難家屬始終沒有收到蘭陽林區管理處發出的撫卹金,我的母親被安排到蘭陽林區管理處擔任工友。
記得非常清楚,公祭當天,蘭陽林區管理處有些高級主管到場拈香,臉上沒有絲毫哀戚悲慟神情,甚至還有手掩口鼻,狀似惡臭難聞之狀,當場被參與公祭的員工嗆聲,驅趕離開現場,這種高級主管賤視低階員工的表現,難怪讓許多員工子女至今仍然憤恨不平。
我與母親事後也宰豬公祭拜,感謝各方神祇的庇佑。
第二次大水的發生,令人納悶,災難幾天後,探勘小組溯溪一探究竟,原來是古魯溪上游有一大片山坡地,整片被颱風的雨勢沖刷,崩塌後形成堰塞湖,這一堰塞湖沒人發現,沒人察覺,沒有任何警告訊息,所以下游的古魯員工疏於防範,才有天氣晴朗,堰塞湖潰崩,造成四人被溪水捲走的慘事發生。
古魯員工宿舍第一聚落全毀,員工宿舍第二聚落能夠安然無恙主要是有塊巨石阻斷土石流的流動方向。
筆者說明:
說明一、敗馬,其意為整車拖拉載運的木材掉落橋下溪谷,即脫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