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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寫作協會組團 訪問宜蘭縣 一行今由臺北出發【本報宜蘭訊】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將於今(十二)日組團來宜訪問,並前往大元山參觀林場體驗山地生活情形,供作寫作的題材,該團一行二十八人,訂于十二日上午由臺北出發,當日中午抵宜,旋赴大元山,十三日至大元山展開採訪活動,十四日返宜蘭訪問各機關學校,卽將來宜的二十八位作家,都是在文壇上素負盛名的,宜蘭縣各界將舉行盛大的歡迎會。茲誌該團名單如下:蘇雪林,韓道誠,聶華苓,謝冰瑩,劉心皇,劉枋,熊茂生,葛賢寧,楊群奮,覃子豪,馮放民,張英,張自英,張萬熙,郭嗣汾,郭衣洞,梁中銘,夏承楹,韋雲生,姚明,祝豐,林含英,冷楓,李曼瑰,李辰冬,朱介凡,包遵彭,王紹清。 (臺灣民聲日報,中華民國四十五年四月十二日,第四版) |
職務使我忙碌,一天到晚,常是夜間才喘一口氣兒,,星期天也不大有全日休息;如此情況,人們看見我常常遨遊山水,且喜歡寫寫遊記,就覺得不大可解了。朋友總驚訝:「你居然還得悠閒?」說來,也沒啥奧妙,打個比方:咱們的悠閒,不過是田間老農,在手腳歇息時抽那麼幾口旱煙罷了;卻絕不是農村小伙子,在新春年下胡作逍遙的喝酒耍錢那樣散心法。
也可以這麼說,幾年來在寶島上的遊歷,大半是因公出差,任務在身,遊耍不過附帶,那能盡興遂意?再麽,星期天半日閑,近郊走走。這樣蹓躂,確乎不過勁兒,但終比悶坐斗室為佳。
此次。甚為感謝郭衣洞(柏楊)老弟,以靑年寫作協會的邀致,給我們安排一個訪問大元山的節目,恰好我幾年來應享受的慰勞假,從未實施,而最近有了溫震天兄共事,可以脫得開身來;加之,想到南港中央研究院潛心的讀他幾天書,就決定享受這個短短的假期了。
假期第一天的朝晨,我穿夾克,揹旅行袋,執手杖,去臺北車站,趕九點鐘開往蘇澳去的特到快車。
諸君子,男士皆服裝整齊,女士更不必論。只有我一人太是隨便。轉而一想,既是旅行遊山,就不必在意了。幸而梁中銘兄來,也是戴一頂運動帽,揹了旅行袋,好個無獨有偶。咱倆就自自然然的走在大伙的後頭。不想劉光炎大哥,帶了好幾件漿洗得雪白的襯衫,後來都穿得「黑汗潏水的」(這是我們湖北佬的話,聽來好親切,你家!)我是「老虎跳過籬:只有一層皮,」獨一的件香港衫穿在身上;卻帶了根領帶,預備在必要時充一下衣冠楚楚,無奈後來下山到宜蘭,天氣太熱,我就落得敞開領口,鬆散鬆散。
閒話既畢,言歸正傳。不過,還須打個比方,說說此次遊山的心情。我要說,這次小遊,是到臺灣八九年來第一次精神鬆快的旅程,心上了無牽掛。好像終日蒙了眼拉磨的小毛驢,當黃昏時分,工作既畢,讓主人家放出來,在細土平整的草地上,盡情的打碾滾,擦背癢一樣。
彭歌很可愛,把孩子們的照片,夾帶在手本裏。劉大哥就不這樣了,他是作外公的人,疼痛下輩人,把兒孫們的影兒,深藏在心窩。——原來,是我打趣彭歌,新婚燕爾的人,出門行走,必把甜心的小照貼身携帶;取來為證,卻並非如此。這裏,劉大哥發抒了至情之論,為何男女之情,必是倩影難離?而親子之間,不斤斤求此形體之呈現?高論既畢,同行者大都到來。楊群奮兄極為周到,一一 招呼,分送車票。於是,一字兒行,出月臺,過天橋,上火車。
原來獨享了一個位子,蘇雪林、李雨初兩位後上車來,急急忙忙尋覓座位,我趕快讓坐。這一讓坐,却使我坐在對面陌生旅客的位子上。
「你們是那一個團體呀?」
這樣,同坐談起天來。親切的鄉音,引起我興致。我這人,向來不喜歡在車船旅行中跟陌生的紳士之流攀談;但如在鄉野行走,偏愛找那老老小小的人閒聊。今天則破例了,是對方找我搭腔。一請教,是沔陽、余堅先生。記起,幾年前,曾經讀過他有關西德的一些著述。天下國家,有心之士,一談開來,話就多了。對於他的許多大著,我提出一點淺見:請於書末編上索引。大著作,爲便於觀覽查考,以索引啓導,是很必要的。我甚至以為這應當成為現代圖書出版業的規格。當年燕京大學特別注重此事。余先生少年讀書武昌,因而,談起故鄉許多人物,童年往事,鄉土美食。我極同意他一個說法,,武昌望山門清海園的「燒麥」,實比那遠近聞名的黃州燒麥為美。黃州燒麥是糧道街中華大學斜對面小店專賣的食品。分析起來的道理是這樣:前者可算家常食品,經常的吃,而不膩味;後者, 有如時下的水晶包子,油酥、軟甜,偶食則美,常食就倒口胃。
葉落歸根。上了點年紀的人,總是覺得鄉土事物,味道特別來得醇厚,可堪細細咀嚼。余先生說得有意思,他的著作之署名,總喜歡特別要標明自己的籍貫,而前些年不作興這樣。人之常情,這可並非「封建思想」。無怪乎讀前賢著述,多喜作如此標示。
車廂那一頭:林海音、劉枋、王潔心、聶華玲女士們嘻嘻哈哈,彭歌、郭嗣汾、何凡則在一旁湊趣;這一邊,以劉心皇為中心,司徒衛、韋雲生、韓爛、墨人,就一個什麽文學論評的主題而大發議論。郭衣洞抽著香煙,來往於兩者之間;顯然的,我們這位總幹事雖然一路辛苦,但卻是滿如心如意的,同仁聽命他的安排,大家都各得其所。不管車行途中怎樣搖提,梁中銘早已在速寫了。李辰冬、 王紹清、葛賢寧三位,起初倒是持重有餘,經不起大伙的攛掇,後來也就百無禁忌,大開其葷的講起笑話來。寫作勤奮的詩人張自英,和畫家梁中銘一樣,不時掏出了本子來寫。
羅東下車,男女學生,列隊奏樂,獻花相迎,弄得我們招搖過市。我不知那些少年人心中作何感想。後來,飯館用餐,偶然邂逅一位女孩子,懇切請教詩人覃子豪,要當面講說講說,才了然這不是普通那樣官式迎送的排場。
大元山之行,主要是太平山林場[網站版主註:作家上山於中華民國45年,當時太平山林場辦公處在羅東鎮竹林里,轄大大元山分場、太魯閣分場、舊太平山分場和新太平山分場。民國49年羅東山林管理所與太平山林場合併成為蘭陽林區管理處,下轄三處辦公事務所:大元山工作站、加羅山工作站(舊太平山)、太平山工作站(新太平山),大元山工作站負責範圍為大元山林場,加羅山工作站負責範圍為舊太平山林場、太平山工作站負責範圍為新太平山林場。詳情]盛情款待。於此,我們首先敬致謝意。
我們一行,參觀畢,隨即上車至古魯山麓,十七公里行程。雨意漸濃,山隱霧中,雖是谷口處,却有如置身深山的情境。至此,山下世界通被我們拋在腦後。
車道傍谿谷而進。雨霧迷濛,顯得地勢陡絕。梁中銘跟我一起坐車後部,因說起蘇花公路。前年他去寫生,得公路局以及軍事方面的贊助,一位副處長陪同,駕吉普緩慢而行,隨時停下描繪,把平常半天車行的路程,走了八天。還有,太魯閣内的探險;我們的畫家,回憶這一段美快的壯遊,坦率的說道,到了那些地方,犧牲生命也是值得的。
幾度遇到滿載木材的卡車下山,我心裏嘮叨起來,這樣的運輸,不是有欠經濟嗎?後來山上坐過了索道和鐵道車,又從資料上看到有由土場至羅東的太平山線輕便鐵道,我才了然,林場運輸的整個計劃,必有他的道理,何須我們外行人插嘴?
古魯,經索道坐纜車上山。我們一伙人分為三批上去。好多人是第一次乘坐這種交通工具,雖知其安全、保險;但看它懸在空中滑上滑下,腳不著地,終有欠穩妥之感。假設那鋼索忽然斷了?假設在拉曳時出了故障把你懸在半空?假設那鋼索上滑動的小輪兒出了軌?假設突然一陣狂風暴雨來襲,同人們不免幽默起來,相互嘲笑。聽說,前不久某個林場會有纜車失事,死傷了好幾個人。這比之汽車相撞,來得驚險多了。
索道,一如一般交通工具,在林場中的作用,是為運輸木材而設。我們目之為纜車者,不過是一個木櫥櫃,上端四周開了窗,有點像「站籠」一樣,若劉光炎之胖,劉心皇之高,置身其中,就不能不十分「屈就」了。這玩藝兒並沒有加鋼條箍束,人擠在裏面,歪斜了身子懸空而上。常常的,人人都有這麼一個感覺,要是那筍頭卯眼之處,忽然脫節了,怎麼辦呢?·········索道高處,有制動機操縱。每拉曳一個纜車上來,必須同時輸送約五噸重的木材下去,利用這下降的重量化為動力,使另一軌索發生了拉曳的作用,上拉約莫三分之二的地處,這動力用盡了,就將一個重鐵錘放下去來補助。全個過程,是力的表現!在操縱處所看那兩根鋼索的拉與扯,張力強繃,滑行急速。據資料上說,索道運輸,在險峻山地,較之軌道運輸,可使距離縮短,既節省運材時間,又使運材經費大減。臺灣之正式使用這種架空索道於運輸木材,是始自太平山林場,時當民國十四年。又,在操縱上,兩端起點處都備有專線電話,保持確切的連絡,使上下動作協調配合。
當纜車升高,穿過了雲層,在低下地處看來,頗有扶搖上天之感。畫家趕著就這番景色速寫。索道三批人到齊,轉上小火車,順山谷蜿蜒慢行。汽油機關車曳引,拖著三個車廂,每節車廂大小,恰好對坐十人,緊緊扎扎的。一輛漆色較好,我們稱它為「頭等」;中間一輛,保存著木料的本色,被列為「二等」;末後的,瞭望廣闊,就叫做「遊覽車」了。
車行途中,大家興致很高,也有點倦乏。於是開始講起笑話來。劉光炎、王紹、梁中銘、張自英、鳳兮,談笑風生,引起了鄰車的欣羨。
到了大元山分場,已是下午四點。雨止,山霧未開。這一批客人,把招待所的房間全佔滿了。八號房本是分給女士們住的,但不知是誰故意唬嚇人,也跟旅人們喜歡編說阿里山的幾處地方一樣,硬說有「齷齪」,說得神鬼活現,就讓給何凡、郭嗣汾享受了;靠裏的一間,蘇雪林她倆位住,最是清靜;過來一間,算是客室的,大床、沙發,非海音她們四位莫屬;這邊一字兒排開四間塌塌米,則是我們大伙的通鋪,六個人合住一間。
分場主任丁濤,黑黑的,高高的,生氣勃勃的一位青年森林工作者,極懇切快樂的接待我們這一批不速之客,一件玉綠羊毛衫,套在他,還是個大學生的派頭。
稍為休息,梳洗一下之後,畫家幾度出室外看天色,想去寫生。張自英取出本子又在寫了。兩位勤奮勉力的人。
遊山玩水,我是好動的。當晚餐之前,大家都沒有意思要出門的時候,我獨自一個人走到招待所外,順鐵道往上山道慢行,作黃昏散步。林工都已歸去,山林一片沉寂,鳥鳴、蟲叫,聲調細微。轉了三個彎,再也看不到人家了。
滿眼蒼蒼茂茂,古木挺拔,枝葉扶疏;雨止,霧濃,地面濕潤,又似夜露未乾。清新空氣,使我這個常在都市生活的人大感快意。挖挖鼻孔,煤煙渣垢是沒有了。
轉來,特別走到林工住處觀光。就地取材的木板屋,比我們在臺北好多人的住處要寬適。發現到兩個特點,差不多家家擺了四瓶以上的酒,家家總有兩三個小孩。看到他們晚餐桌上,都擺了好幾碗菜。
我們是在招待所下面的食堂用餐,要走四五百步路。這樣,在吃飯前後,從休息處所跑到室外,觀賞觀賞山林風光,大家皆覺得很有情趣。沈場長
(沈家銘 1949-1958)硬是擺出了酒席,而且十分盡禮道的一桌一桌來陪酒。他說自己做主人敬酒,是個為大家所熟知的「三斧頭」,並沒有量,卻也不藏量。這爽朗性格,引起了我們客人的興致,大家都來了個「借花獻佛」。我也破戒跟他滿飲三杯。倒是同仁之間,雖然大部份的是今天首次同宴,沒有一人客套,率真爽快,也鬧鬧酒,不作與那麽故意激將法的挑戰。主人還說得誠懇,他不管飲多少酒,席終人散,必然會吐酒一番,但在當場,他能始終克制住,我還以為這只是一種說法,而不料後來果是如此。吐幾口就無事了。捨命陪君子,難得賢主人。
飯後,天色已晚,大伙自自然然的集在兩個房子裏:一是以沈場長為中心的大元山森林夜話,談述他工作的苦樂和抱負。這個談話程序,也可說是主人自自然然安排下的。在山下,初接待我們時, 他就說過,不打算首先對我們有所報告,要我們先看過了,他再說。說起來,會有好幾位學森林的青年人,分派來此,耐不住寂寞,不到一月,千方百計設法請求調離,惟有分場主任丁濤為例外,他能樂此不疲。另一個談話中心,可謂之笑話俱樂部,只要聽起比「洋人大笑」還要有勁的哈哈之聲,震動屋瓦,就知道所談的是什麽了。講笑話,雖只是茶餘酒後的消遣,多有粗鄙不堪的,但究竟是生活之一部,我們無法撇開它所給予我們的影響。
笑話,第一是雅俗共賞;其次,真能逗人開心,常言說「惱一惱,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這樣,就使得你不可能道貌岸然。我們這一伙,劉大哥頂年長,但凡講談起笑話來,惟有他大胖子嚇嚇笑聲最快人意。我們取笑他,肚子大了,笑聲只得一半可以發出來,他是不作與打哈哈的。可以這麽說罷,人生閱歷愈豐富,愈喜歡聽笑話;嘻嘻樂樂之中,何嘗不是含有好多眼淚?試想,傻女婿閨中人的心腸。
韓爝講一個東北笑話,冰天雪地的,最見氣魄。更用河北鹽城鄉間語言和生活情趣,講說了幾個,尤其是味道醇厚;也是因為我這個「蠻子」,在河北省多災難的歲月,與鄉下老農共過患難。
王紹清拿起擺龍門陣的調調兒來編排、描述、潤色,可謂之民間笑話文藝化。這雖是玩笑取樂,卻也見人才思。記得是四十二年罷,文協舉行的星期文藝講座,他連講二次,題作「文字的美與語言的美」,大庭廣衆,學術探討,也會引述了不少笑話為例,使得講述的本身,揚溢了美的情趣,贏得全體稱許。
還有,說笑話,也好像諸君子的文筆,各如其人一樣。例如郭衣洞的笑話,在述說的本身,就不斷逗得大家打哈哈,或許每人都跟他熟識,像孩子們聽人說故事一樣,你岔一句,我岔一句,岔得他延長了十倍的語辭來說明,說者、聽者喜樂的程度,也就加了十倍。
劉大哥後來所以提起,要是有人把這兩天大家所傳說的笑話記述下來,一定滿有意思,就記憶所及,他已把那些笑話的題目,編為打油詩了。
夜色漸深,主人丁濤四處張羅照應,只怕我們有什麼不舒服,情意可感。
我們寢室中,梁中銘失蹤,午夜才歸。原來他出去為國校校長畫圖,畫的是最喜歡畫的猴子。此行,我最是欣賞這位畫家。難得民仲三人同治一藝,三十年來勤奮努力如一日,沒得所謂「藝術家的脾味」——個性乖張,容貌特異,生活顛倒,一切的調調兒與眾不同,不是太香噴噴的,就是極亂糟糟的;那像這般平平常常,老老實實呢。
次日晨起,至後山苗圃散步,和張自英同道;想跑到山巔看日出,但為前面的峰嶺所擋,只看到山間雲氣,悠然盤旋。下來,遇彭歌,獨自一個人上這碎石滾滾的上坡路,是有所吟詠的樣子;王紹清、鳳兮,也引起興致,大踏步跟上去。我倆告訴後來人,說此地下坡不太好走,他三位興致高,就不以為意了。還有大部份同仁們,則站在適當地處,欣賞大元山之晨,談談笑笑。大家不約而同,把視線集中在前方的谿谷,好一個幽靜出塵的地方。
畫家,卻在這當兒,細心捕捉大元山朝晨的色態,畫好兩張水彩了。第三天早上,也是如此,咱倆黎明即起,我在苗圃,脫了外衣做早操,他圍著圍巾作畫。
早餐,大家都有好胃口,劉枋不吃粥,叫了一客蛋炒飯,滿騰騰一大碗;不但她飽了,還分給另外兩個人解饞。才付款二元,據說廚師認山東老鄉之故。在臺北,加倍價錢,也辦不到的。
上午的節目,是遊翠峰,看伐木和高山集材的情形。
經過了大元、翠峰兩個索道,又坐了兩段路的軌道車,大家對林場的了解,比昨日初入山時,很有不同了。每人都似乎是老遊客,一舉一動,皆能充分適應環境。只有在一處地方,我追隨郭嗣汾、彭歌、郭衣洞之後,從無路的山坡,攀行而下,看林工伐木,同轉來時,我沒有他三位敏捷,顯得笨手笨腳,四人手腳都受有擦傷。可是,我們還沒趕到場,一棵大檜木發出了吼聲,已被砍倒斜臥在林地間了。
兩個索道的經過,比昨天在雲霧裏吊上來,更為有趣些,時間充裕,又當晴明上午,我們可以仔細的觀察、欣賞。畫家更無須說得,稱心如意的描繪起來。在我們三批人馬前後分別行動的時候,一二十分鐘工夫,大家是等待和休息,吸一枝煙捲;這當兒,畫家完成其速寫,大家都說他太勞累了。他說,這比之在家裏從早到晚的工作,連庭園消閒、澆花除草時也在構思題材, ,要輕鬆多多了。
在海拔一千三百公尺的地方,小火車停了下來。看以蒸汽發動的集材機,從山之高處吊下巨木,並把它擱上臺車,準備下運。
車道順著山勢,往高處蜿蜒,坡度平緩,多是S形的路線。據說最高處,有一個名兒極美的「翠峰湖」,兩頃地的面積,來回須走半天,因為團體行動,而且啟程前未有作必要準備,加之這四段交通工具的管理,怕增加林場的麻煩,沒有人提議前去。在我,是好心焉嚮往的,且想到那地方必有美麗的傳說。沈處長告訴我們,翠峰湖裏繁殖了好多青蛙。
在這段遊歷裏,很有幾位同仁細心的、實地的考察林區工人的情況。葛賢寧撮要的記入手冊,王紹清則在回來的路途上,就條理貫通的加以分析了,我在合作社門口看望了一下:奶粉、罐頭、煙酒 、襯衣,一如山下鎮上的雜貨店之充分供應。
登高而未到極峰,讓美的翠峰湖留在大家想像裏。既有這一段未到達的境地,大元山就對我們這群不速之客,保留下極強烈的招引,下次再來,一定!
回招待所的一頓午餐,比昨天晚宴更使得所有的人胃口健旺。
沈場長山下有會待他主持,餐後匆匆的先下山去。大家對他這位忙人抽出工夫來陪我們,都覺得盛意可感。
午睡起來,幾個人隨便走下坡路,信步所之的到了大元國民學校,因校長說起,附近叢林多蛇,並以泡在酒精裏的「竹葉青 」,指示給我們看,小蛇最毒,卻是小朋友們隨手捉來,據說山地孩子們,多有此能耐。我想起好幾年前「暢流」上一篇談蛇的文章,因加以轉述,說明蛇並不無端毒害人。
很多時候,牠反而示好與人,儘管牠的樣子非常怕人,我親身即有這麼一個經驗:民國三十五年春,在長安鄉下,沒有天花板的大屋子,一條五六尺長的灰花蛇,盤旋在三丈多高處的樑柱上,總有一星期之久。我夫妻伙,帶兩個孩子,就睡在這大屋子裏,居然彼此相安,現在想來,卻不免覺得奇怪了。王紹清於是更說起他在泰國「蛇廟」所見到的情況,那地方無一處不是蛇!
談蛇談到興頭最高的時際,大部份同仁也追蹤而至,到了我們所蹲在的小徑,女士們不以為險路難走,邁步前行;我們幾個先來望而卻步的,也就跟隨大伙一起,循著林間小徑往下走,路盡頭,正是林木深處。分場主任丁禱也陪伴而來。
大樹上寄生的籐條,正如我們所見泰山影片中的景相,長長的可以讓人們打鞦韆玩、上面國校學生,就是常常這樣攀了藤條蕩來蕩去的玩,玩慣了,一點也不怕跌到谷裏去。
林木蔽天,不見日光,落葉積在地上,年深月久,都腐爛了,潮濕氣息,至為濃厚,在林場管理人看來,這是一處雜樹林,沒有啥經濟價值,也不像那松檜林間之美。但卻極得我們大伙的欣賞,以為這地方極富原始森林的意味。
我們圍著丁濤,聽他娓娓清談:「林象」,地蔽物,陳年樹葉所形成的瘴氣(正是涂翔字:「骷髏之戀」一書中所描寫過的),藤蔓纏繞使樹的發育大大的受了束縛,「每木調查」,編定了林木的 「戶籍」,人工造林,切蔓,植樹二十年之內須不斷剪枝,以及高山狩獵捉鹿的事。末了,他十分感慨的寄希望於大陸東北森林的開發。
這一席談話,等於是上了一課森林學,不僅是森林植物學、森林經濟學、而且是森林美學,大家欣快極了。
我不斷忖度,這個老誠、健實、有性格、有風趣的人,值得我們喜愛他!因另寫一文:「君子若華山然」,以頌美這位可敬的人物。
此遇合極可紀念,我特別記下大家離開林木深處的時間,是那天十六時〇五分。
國校就要放學。老師們倒是極歡迎我們這批客人。我們是毫不客氣,大部分的人進入辦公室,各求所安的,把身子放進藤椅裏;也有人在校園跟孩子們打球嘻笑為樂,一派坦率,一派天真。學校環境、設備,看來令人滿意。壁間一付對聯,更引得大家頻頻點頭:「鐵肩任教育,笑眼看兒童」,老師勤勤懇懇,學生都很活潑。
郭嗣汾坐風琴前,信手按奏起來,不知怎麼回到童心世界,大奏其「葡萄仙子」,每人都恍如兒時,劉大哥也有此感,以手支頤,滿臉追憶往事的神色,一聲也不響。聶華苓、王潔心,隨著琴韻唱了幾個二十年前流行的歌曲,就中以「燕雙飛」,最是引起我一番溫馨的懷味。新婚,在大名城,那間潔白明亮為菊花所簇擁的屋子,每當夜間燈下,妻總喜歡為我唱這首歌曲;三年之後,在慷慨激昂的戰鬥中,正當臺兒莊勝利之後,我們這枝深入敵後的騎兵,出太行山黃澤關,奔馳於齊魯平原,是敵軍迫近開封,為阻絕其渡河行動,自臨清、館陶、南樂、清豐、濮陽、長垣、封邱以南,部隊急速夜行,我常在下馬徒步之際,為的讓乘馬輕鬆休息,人也可以躍動一下腿腳,那總在二三更時分,麥田放出清香,夜空星月深沉,我總是翻來覆去低低的唱這首歌,只讓自己跟馬兒聽見。
無怪,丁濤君也站在廊下靜聽琴韻歌聲,不想走開,大家都為樂歌所催眠了。
我隨手翻閱桌上學生們的作文簿,有一本是六年級學生林心旺,教師李少雲,其中一篇的開頭:
「記得我在五歲的時候,非常頑皮,時常和鄰居的小朋友相罵或打架。我母親時常罵我打我一直到了七歲,那年的秋天,我父親便把我送到學校去讀書。剛入學的頭幾天,心裏感到又驚又喜。...........」
其簡白流暢,是有些中學生還寫不出來的。應該說,是一種緣法使我發現了這個孩子罷?後來吃過晚飯,我邀了彭歌、韓爝再走到國校散步。因為此地庭園平敞,大大引起我的愛美,我們發現上十個孩子們,男女都有,個個一雙赤腳,在練習撐竿跳。於是我們去玩在一起。他們說起一位冠軍同學。那孩子竟然來了,身體健壯,相貌端正,態度大方,他果然是跳得頂好。彭歌取出手冊,要他簽名,原來他就是林德旺(民國45年第一屆畢業)。
孩子們都說,他不但運動好,功課也好。他是級長。他的志願是要學空軍,明天又要參加一個講演競賽。孩子心目中,這是個文武全才的好學生。我特別告訴他運動中要平心靜氣,從從容容以節制精力,發揮最後取勝的能耐。這孩子,一如大元山的松檜之類,值得加意培植。
黃昏漸去,夜將來,孩子們說,再晚,就看不見路了。
回招待所,未進屋;同仁們都是鳥倦歸巢,待在屋子裏聊天兒,沒有出屋來的意思。我因見廊下擱了一張靠椅,就手拿過來,獨坐場上,吸一枝煙捲,看望這深沉的暮色。白日瞭望到的谿谷,已不可見了,山林寂寞,蚯蚓唱歌。此際,國校李校長,一身青衣,踽踽手持梁中銘所繪紙捲,獨行而至,她是要來求大家簽個名兒以留紀念。我只好收拾起賞玩的心情,陪伴她進入招待所,趕著高聲通報:「老師來哪!」大家居然像孩子一樣,很有幾人跑跳而出,熱誠相迎。
夜,大談其鬼。我們故意使壞,談到熱中的時候,大家一鬨而散,是想讓女士們緊張緊張。那知這夜劉枋大開講座,她們談到下兩點才罷休。我說起民國十年河南孟津郭家婆媳糾紛,媳婦冤死魂魄不散的事。這個傳說,很有些人知道。據說死者的丈夫現下就在臺灣。是無稽之談嗎?湯姆生的「科學大綱」,特別闢有「靈學」一章來討論,人類生命奧秘,或許就在此中。
我們都集合一個屋子裏來,或坐或臥或立,取「十日談」的形式,為臨行前夕說笑話、講故事的娛樂,朗朗笑聲不絕。
三朝之日,對不起,我醒得太早了。天還未亮,不知怎樣跟劉大哥說起希臘神話「愛神的愛」, 本只是小聲跟他一人談說,卻給同房幾位都聽入了耳。怕打擾有人喜歡睡早覺的習慣,趕著結束了講述。
黎明,依然獨自一人上後山苗圃散步,早操,聽杜鵑清唱,山泉長流,微寒中望太陽出來。才六點半,畫家又趕上山來,氣喘才定,選擇了對象,只見他坐下就畫,那管地下露水,那管背後有條毒蛇逼近。嗡,嗡,嗡,有蒼蠅飛近,我才想起,今天要下山了。